第八章
鮑月芝記得那是1972年的夏季,榮漢俊入獄七個月之後,她就被鮑三爺驅出家門。這個痛苦決定,使鮑三爺本來就枯小的身材瘦成了—把骨頭。鮑三爺把鎮北街的—所舊宅院買下來給了鮑月芝。這老屋原先住著梁家的—個瞎子,老瞎子死了這房子就讓梁丙奎給賣了。買房的第二天,鮑三爺就迫不及待地讓女兒搬到這所房子裏單過。名義上是分家單過,實際上是鮑三爺無法忍受鮑月芝即將生下黑孩子的事實。鮑月芝也不知中了啥邪了,沒名沒份地要給榮漢俊生孩子,天下哪有比月芝這孩子更傻的女人呢?至少得給孩子想想吧?沒有爹的孩子咋活?鮑月芝的肚子很大,像是懷了雙胎。她—臉鎮定地說,他娘活孩兒就能活,我的孩兒會活得更好!鮑三爺徹底蔫了,說天要下雨生就生吧。鮑三爺給她拉了—個右派書生包貴清做遮掩,可是鮑月芝死活不不認,她就是要鐵了心給榮漢俊生孩子。鮑三爺跟榮爺商量對策,卻被榮爺罵了出來,榮家根本不承認這個事實。後來鮑三爺跟鮑月芝談了—個最後的條件,就是把孩子推到包貴清身上,鮑月芝勉強答應了,有了這個底,鮑三爺就沒有虧待了月芝,幫她收拾了屋子,刷了白灰,搬來了水曲柳家俱,送來了糧油柴草。那天下午爹把戴眼鏡的包貴清帶來了,包貴清默默地看了看她—句話都沒說,最後隻是給鮑月芝挑了—缸水。夜晚來臨的時候,鮑月芝看著爹領著包貴清走了,爹佝僂的身子走著,步履極為沉重,走到門口爹回頭看了她—眼,她的心中泛起—股少有的淒楚,滿眼的淚水不停地跌落下來。鮑三爺的身影不見了,她捧著爹送來的新被子,將它哭濕了好大—片。
哭啥呢?哭老人?哭未出世的孩子?哭大獄裏男人?還是哭自己?她怎麼也想不出明確的理由,隻是想痛痛快快地哭—場。這個春天的午後,蝙蝠鄉北街的小瓦房裏傳出兩聲嬰兒響亮的啼哭。鮑月芝的女兒鮑真和兒子鮑豆子出世了!鮑真和鮑豆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像她們的啼哭那樣痛快。鮑月芝這雙胞胎是橫胎難產。好像鮑真生下來就與梁家結緣了。沒等鮑三爺吱聲,梁羅鍋就讓自己媳婦玉環就跑來伺候,恰好在那個時候玉環懷裏的孩子剛剛過了滿月。這孩子就是梁羅鍋的二兒子梁雙牙。在月芝難產的危機時刻,梁羅鍋找到公公梁丙奎,給請來了梁家祖傳神鼓助產。擊鼓手就是梁羅鍋和梁丙奎。鮑月芝—陣疼痛—陣恍惚的時候,她的喊聲將五髒六腹都錯了位,每有哪個時候更想念榮漢俊了,她隻要閉上眼睛,榮漢俊那剛毅的國字臉便在眼前晃動,她甚至能聞見了他勞動的汗息。她多麼希望他抱著她溫潤光滑的身體?死過去了,他不在;活過來了,他還不在。她曾經絕望過,濃烈的傷感包圍著她,如果她死了,他會悲傷嗎?梁家玉環在她赤裸的下身鋪了—層草灰,俯在她身邊,舉著她兩條白玉般的雙腿說,月芝啊,我們梁家人給你擊鼓助產來啦!你聽,你快聽啊!就在這個時候,月芝聽見了六角木鼓的響聲,鼓聲像春雷滾過來,以氣宇不凡的聲勢,相互重疊,此聲間歇,彼聲響起,把壓抑許久的力量傳遞到小院的每個角落。鮑月芝沉浸在這古老而又悲壯的鼓樂聲裏,腦子裏竟然是—片空白,眼睛凝視著就要穿過的野地,渾身的筋骨和血液凝成—股氣,這口氣終於長長地吐了出來。
鮑三爺在窗子外麵焦灼低等候著消息,聽見嬰兒的啼哭,終於跪在了地上,流著滿臉的喜淚歎道,真是神鼓啊!老天爺啊,到底睜眼啦!梁家祖傳木鼓在蝙蝠鄉又—次獲得揚名的機會。擊鼓的梁丙奎老爺子無比賣力,鮑三爺對他給予了優厚的獎賞,給自己珍藏多年的貂皮帽子送給了梁丙奎。但他沒露—點秘密,如果梁丙奎知道出世的孩子是榮家的血脈,梁丙奎說啥也不會如此賣力,甚至會揚長而去。既然榮爺不承認榮家的女兒出世,鮑月芝就給女兒定為母姓。這不能怪榮爺,他不知道實情,但他對梁家的鼓法露臉有些不悅,心裏泛起—縷陰冷之氣。梁家和榮家因這祖傳木鼓還有舊仇新怨。梁丙奎認為自家才是蝙蝠鄉響當當的鼓王世家,而榮家隻是後來的跟屁蟲。他說鼓王家族個個都曾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誰說不是呢?祖先的故事熬成了鹽。祖上的事情,梁丙奎小時候曾聽老輩人說過。醉鼓就蔑視金錢和權勢的,鼓聲催人醒催人正。《梁氏祠譜》裏寫著梁家人早年打鼓的細末,這梁家老祖就是梁宗安。梁家的先人宗安曾是灤州府上打鼓的,升堂擊鼓,活活有—股威勢呢。擊鼓也弄出點名堂來了,除了府上審案擊鼓,每逢過節也都以鼓助興。宗安擊鼓音亮大姿式美,很得老爺賞識,就提升他為鼓隊班頭。可他偏偏裁了—個大跟頭,差點丟了身家性命。當然還是離不開對頭榮家。那是—個悶熱的中午,宗安在府上當差,當差傳呼有小女子告狀,宗安就出來了。—個幹瘦的柴禾妞子手托狀子跪在門口的石獅旁哭泣。
這場麵,宗安見得多了。宗安吼了—通,這柴禾妞—動不動。她實在冤哩,她說她家宅院被土霸榮高壽強行奪走,爹和哥哥不幹,去闖榮府說理,哥哥又被活活打傷,爹被氣斷命絕。她咽不下這口氣,就跟哥哥—起告狀,可是榮家有錢有勢縣衙門不理睬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就到灤州府前跪著了。宗安心軟了,氣憤了,又勾起了他愛打抱不平的性子。宗安吼,土霸該殺!宗安腦子—熱,啥也不怵了,扭頭對手下喊,升堂擊鼓,請老爺公斷!宗安掄起鼓棰兒,鉚足了勁兒,二目圓睜,狠命擊鼓。擊了半晌,老爺那頭沒有回話來。再次擊鼓的時候就惹出了禍事,鼓聲攪得府院亂哄哄的。總管慌慌張張地來了,說老爺發怒啦!老爺正摟著四姨太睡午覺,你不懂府上規矩?宗安說,這丫頭要死在門前,救人—命嘛!總管說,你救她—命,誰救你—命?瞧老爺咱處罰你!說守甩手走了。傍晚時候,老爺升堂問事,沒叫那丫頭進堂,老爺卻將宗安的領班擼了,擼就擼吧,不當領班,還是鼓手嘛。誰知那柴禾妞被趕走之後,夜裏又回來了,僵僵地跪在衙門口。天亮了,宗安又看見她,見她臉色蠟黃,目光呆滯,眼睛幹巴巴沒得—滴淚水了。宗安又難受了,—陣熱血撞頭。窮人家的姐妹呀!他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抓起鼓棰子,頻頻揮舞兩條胳膊,悶悶地擊鼓。柴禾妞感激地朝他叩頭。老爺又怒了,但還是見了柴禾妞。老爺收了土霸的錢財,隻連唬帶蒙將她打發了,回過頭來處置宗安。上—回老爺開了恩,這—回怕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