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女作家方敏以紅蟹、褐馬雞、旅鼠為題材創作的中篇小說《大遷徙》、《大拚搏》、《大毀滅》,分別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小說家》發表之後,受到了讀者和文學界的關注。為此,這三家雜誌於1993年2月10日在北京,聯合召開了“方敏‘生命係列’小說座談會”。出席的文學界、新聞界人士和三家雜誌負責人共50餘人。
馮牧(《中國作家》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在《中國作家》上發表的《大遷徙》並不是一開始就得到文學界的認識和承認的,包括《中國作家》編輯內部的認識。評價是有一個過程的。直到《中國作家》在中篇小說評獎中,反複對照、比較、思考時,才發現這篇小說提供了很多新的東西。提供了很多當代文學很少看到,甚至也是半個世紀以來我們的新文學很少看到的東西。
今天座談的意義就在於,我們議論的是由方敏開始的一種新的文學現象,一種新的文學開拓。
這種文學現象和開拓在世界文學史上並不罕見,特別是俄國、法國、美國等。不是以人作為創作形象塑造的主體,而是以自然現象、生物現象作為作家考察、思考、剖析的對象。在中國,從“五?四”以後,不是沒有人想從這方麵做些嚐試,但多半是在寫作的過程中,就把動物、生物或自然題材變成了童話、寓言,甚至是科普作品。
中國至今還沒有出現一個像俄國的普萊希文那樣的,專門以發現無限豐富、無限壯觀的大自然的生物現象為對象的文學現象。如果說有的話,方敏可能是第一個。姑且不說她的幾篇作品究竟成熟到何種程度,達到了何等的藝術成就和思想深度。她的作品確實為我們的文學界提供了一個新的、令人高興的文學現象。
過去,有的散文、詩歌作品涉及這個方麵,但小說方麵卻沒有。如果有的話,應該是從方敏開始。因此,我認為應該給方敏這三篇作品比較高的評價和充分肯定。盡管她的小說中也可能存在某些先行者的不足,但作為一種新的文學現象,她的前景是非常美好的。
對於方敏這三篇小說,評論家、讀者可以見仁見智。比如,有人喜歡《大遷徙》,那種氣派、悲壯、義無反顧,不達目的決不休止,反映在成千上萬隻紅蟹身上的東西,很值得我們思考。有的喜歡《大毀滅》,從主題思想來講,挖掘得更加深刻。即任何生物的生存狀態都必須符合大自然的發展規律,超越或破壞了這個規律,就會使蓬勃發展的生命走向反麵,走向毀滅。這也包括人類在內。作品提供了一個深刻的哲理。但從文學形象來講,我認為最動人、最能引起生活聯想的,寫得比較優美的,是《大拚搏》。我很喜歡這一篇。
方敏的三篇小說各有特色,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作者在從事一種中國的作家尚無人進行的新的探索,這是非常可貴的。
丁道希(中國文聯研究員)
鋪天蓋地而來,越過各種死亡帶,衝向海洋的紅彤彤的小螃蟹;一望無涯地向大海衝去,“集體自殺”的旅鼠;在艱難之中掙紮,美麗得令人心疼的褐馬雞……這是女作家方敏在她的近年力作《大遷徙》、《大毀滅》、《大拚搏》中,給我們展示了一幅又一幅有氣勢美和情趣美的畫幅。
《大遷徙》寫的是,在印度洋有一個蟹島,島上生存著一種六千萬年前遺留下的一個物種:紅蟹。這種小蟹有遷徙繁殖的特性。每年雨季,上億隻紅蟹不顧一切,徑直橫行,洋洋灑灑,恣肆汪洋,任驕陽灼成火炭,憑汽車輾成肉泥,搭成屍橋,再列為方陣,向著大海,向著它的繁衍生殖地,不屈不撓,義無反顧地衝去。在這裏,紅蟹的遠征——情殺——繁衍——新生的過程寫得動人心魄,氣象萬千。作者筆下的幾隻蟹的性格,各具特色,令人讀來猶如耳聞目睹。
《大毀滅》則是寫的自然界的另一種景象:北極圈中的旅鼠,由於繁殖力極強,由於在短短幾十天中,即能由六隻繁衍到一萬隻,因而無法覓食生存,到了一定的時候,它們便隻能成億成億地集體朝向大海,走向死亡。這種物競天擇的景象,配之以北極藍狐和雪的描繪,形成了另一種悲壯的情境。作者的筆底蘊厚,寫來具有一派敘事長詩和悲劇的韻味與力度。猶如一曲交響詩,令人在懸念中感受到雋永的魅力。
《大拚搏》則另有一番風味,少了一點壯闊恢宏,多了幾分嫋嫋情愫。在世界上瀕臨滅絕的物種褐馬雞與各種天敵和自然災害拚搏的描寫中,方敏讓我們看到另一種悲劇,一種與旅鼠強韌的生殖力迥然不同的,無力維持自身繁衍的悲劇。這種悲劇的調式,有如一隻長笛,奏出的是淒清而遼遠的哀歌。
三篇作品寫的是動物,是生物圈中的生命的消長進退。作家獨辟蹊徑的地方在於她沒有擬人化,沒有寓言化,她寫的是地地道道的動物,是在生物圈中經曆劫難和歡樂的動物。這在當代文學作品中,如果不能說是獨一無二的話,也可以肯定說是極為鮮見的。其次,方敏的生物圈係列作品,是以一種大文化觀念來觀照各類物種的生存競爭,繁衍淘汰,遂使讀者既感受到詩情畫意的美,又領悟著一定的生命哲理。還值得提出的是,一向以文筆雅秀,長於表現情感著稱的方敏,在這三篇作品中,卻讓你看到了她的氣勢如虹,磅礴萬鈞的一麵。當然,與此同時也處處顯露著她的往昔如畫的長處。
寫動物,卻不是寓言,不是擬人化的故事,還要你讀來津津有味,不至於在閱讀中掩卷而終,這就要有一定的本事。在你讀完之後,還能慢慢咀嚼、回味,領悟了不少人生世態,感受到眾多的三味真諦,這就更不容易了。
雷達(中國作協創研室副主任)
我們的動物小說向來不甚發達。我們不乏借花魅狐仙、牛鬼蛇神來寄托幽情的名作。現代至今,也陸續出現了寫豬、狗、驢、馬、駱駝等等的作品。但它們大抵采用擬人手法,讓動物充當人的化身,或者保留獸性,卻盡量輸給動物以人的心理意識,其目的在通過動物來表達社會的、政治的、人道的主題。這類作品可謂之社會性動物小說。還有一類動物小說,常伴有人的出現,且以人與動物的對立依存關係為主要線索;它們的作者有感於人在登上自然界的皇位以後,肆無忌憚地殘虐無辜,殺戮他的自然界夥伴,快鬧到光杆司令的地步,遂憂心如焚,發出警報,勸人們不要自食惡果。這一類小說可稱為環保性動物小說。但方敏的“生命係列”小說卻與之不同。其特殊性在於,小說的主角始終是某一種動物自身,或紅蟹,或褐馬雞,或旅鼠。而作品的意蘊又主要不在具體的社會、人生、政治、環保的人間化層麵上,而是側重於動物學、生態學、物種變異、種群興衰這些方麵,借助於一個更大的隱喻圈和整體的象征性表現。
這樣的作品,寫動物就讓動物自身盡情地表演,人(包括作者、讀者)則是“冷靜”的旁觀者,等到動物表演完畢,人們或會支頤沉思起來。不是說作者沒有主觀的強烈情緒和無處不在的評價。而是說作者故意躲在幕後,並謹慎地不讓人類輕易出現在畫麵裏。從根本上說,它們不是寫人與動物的關係,而是寫物種在大自然中的際遇和掙紮。
方敏寫紅蟹大遷徙時,千軍萬馬,披堅執銳,不達目的不罷休,寫出了一種陽剛的氣勢。她在寫褐馬雞的拚搏時,又隱隱體現著一種悲劇精神、悲劇意識。所謂悲劇精神和意識,並非悲哀呀,絕望呀,慘痛呀的同義語。它是人類或某個物種麵對茫茫宇宙、麵對無限的物質世界所進行的雖注定不可能成功卻無比英勇的抗爭。這是有限對無限、短暫對永恒、個體對自我和世界的力圖超越的掙紮。這是不能以成敗論英雄的,關鍵是看有沒有決絕的、韌性的、九生其猶未悔的精神。褐馬雞們無疑瀕臨滅種的危機,何以會落到這步田地,那隻有億萬年的進化史知道,責任並不能全由褐馬雞來承擔。不管褐馬雞的生存空間怎樣日甚一日地縮小,但它們卻始終葆有勇毅、拚命、萬死不辭的勁頭。它們很少主動出擊,絕少進攻性,可是,一旦生死悠關,危及種群利益,它們又會舍生忘死,哪怕麵對比它們強大數倍的敵人也不怯陣。故而,它們的拚搏具有了神聖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