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小夥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相信地說,“我看過許多軍犬,尾巴都朝上,這家夥怎麼尾巴朝下?尾巴朝下的都是狼。”
“我說你想用棍子要它的命呢!你把它當成狼了,哈哈。”老獵人仰著脖子一陣大笑,“不過,你的話也不能算錯,這家夥的爺爺是條惡狼,它的奶奶是一條德國種的軍犬。日本鬼子在草甸子上蓋細菌工廠時,改良狗種,就留下這條尾巴下垂的‘孫子’。當時,我從山東德州被裝進悶罐子火車,抓到大草甸子上當小工。”
“這麼說,老大爺您已經在這塊草甸子上,生活了不少個年頭了?”年輕人的臉上露出喜色。
“你先別盤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老獵人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反問說。
“我?”小夥子眼珠轉了幾轉,“您猜猜?”
“你是個轉業的大兵?”
“對。”年輕人詭秘地笑了笑,“也不全對。”
“這話是啥意思?”
“過去當過兵,”年輕人指了指絨衣上“抗美援朝”四個字,又指指罩在絨衣外邊的工作服,“到這兒來以前,在井底下挖煤。”
“我說你黑不溜秋的呢,原來幹過煤黑子。是才從關裏來的?”
“嗯。”
“到這兒來幹什麼?”
“哎呀!我說老大爺,您除了打獵,還在公安局領薪水吧!告訴您,我一不是漏網的地主,跑到草甸子當黑戶來了;二不是空投的美蔣特務,跑到草甸子貓著來了。走,到我們那兒去查查戶口吧!”小夥子把那隻大雁,從草棵子裏拾起來,塞進老獵人的網兜;老獵人解下拴在小柞樹上的雪青馬,分開齊胸的茅草,向正南方向走去。
走了一陣,老獵人還是看不見人煙,停下腳步問道:“你把我帶到哪兒去?”
“我們的家呀!您看——”小夥子指了指一棵大樹,“不遠了。”
“那是棵老楓樹,到那兒去幹啥?”
“您再往大樹下看看。”
“那是一排樺木林,有啥看頭?!”
小夥子咧開寬厚的嘴唇,樂出了聲:“您再往樹縫中間看嘛!”
“噢!帳篷。”
一老一少和一匹馬一條狗,穿過一片砍光了的草地,沿著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草堆,走到樺樹林旁的帳篷跟前。這是幾座綠色帆布帳篷,在黃澄澄的草海裏,如同幾片碧綠的荷葉,在秋風中搖搖擺擺。
小夥子替老獵人把馬拴在一棵小白樺樹上。老獵人擔心野狼來咬馬腿,揪了揪“閃電”的耳朵說:“‘孟良’,你就在這兒看著‘焦讚’,聽見沒有?”獵狗哼嘰了兩聲,不情願地臥在雪青馬旁,老獵人撣撣身上沾著的草葉,走進了帳篷。
帳篷裏簡單得出奇:地鋪上墊著幹草,幹草上散亂地攤開著幾個鋪蓋卷兒,旁邊堆放著鐵鍋、洗臉盆、手電筒一類的什物。對老獵人來說,這一切都顯得那麼陌生,多少年來,他出沒深山老林,偶爾在老鄉的屯子裏歇個腳,打個盹,都是盤腿大坐地坐在熱炕頭上。這兒既沒有火炕,也沒有房子,秋天的風吹打在帆布帳篷上,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老獵人心想:睡在這兒,和他打獵時露宿荒山野嶺簡直是一模一樣,可是對麵這個後生,還齜牙朝他笑呢!怪事!
年輕人仿佛看穿了老獵人的心思,眯眼笑著說:“老大爺,這兒就是我們的家。”
“家?”
“是啊!家。”
“就你一口人?”
“我一口人怎麼能住得了這七八個帳篷。我們大家庭的成員還沒到齊,我是打前站的。”
“噢,你這煤黑子是帶著人來淘金礦的吧?”
“對!對!”小夥子順水推舟地說,“我們是來‘煉金’來了;不是開礦,是把我們都煉成真金。”
這句話,似乎提示了老獵人什麼,他那雙臥蠶眉忽扇忽扇地上下動了幾下,忽地一下從地鋪上站了起來,“小夥子,這回我可猜著了,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到北大荒搭窩開荒來了。”
“您。您算得上諸葛亮,叫您說對了。”
“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小夥子,實底告訴你吧:縣委書記老宋,對草甸子上大小屯鎮都下了通知,說最近北京有一批青年,誌願到這疙瘩來開荒。”老獵人叩打著自己的腦門,責罵著自己,“你看,我這糊塗漿子,愣是沒對上號。都怨我剛才打雁時,打了一響空槍,心裏一起火,把正經事都給忘了。”
“我也在戰場上打過槍,哪兒有槍槍都叫敵人腦瓜開瓢的呢?”小夥子笑了。
“你叫啥名字?”
“我叫盧華。”
“多大了?”
“二十六。”盧華打著手勢。
“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媳婦來的?”
“您可真有意思。我還是一條小光棍,將來等著您給我找個北大荒的姑娘哪!”
老獵人剛剛裝上一袋煙,聽盧華這麼一說,笑得手都哆嗦起來,煙末撒落在他的皮褲上:“我說盧華,憑你這模樣,憑你這打‘狼’的狠勁兒,還愁找不上媳婦?要是你不嫌北大荒的丫頭帶著草腥味兒,我那個丫頭叫玉枝。”
盧華說的本來是句玩笑話,可是性格豪爽的老獵人,卻把棒槌當了針(真),他黑黑的臉膛,一下就燒紅了。他正想對老獵人解釋什麼,帳篷外邊有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年輕姑娘走進帳篷。這小夥子身板顯得比盧華纖弱一些,他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後邊那雙眼睛,帶著調皮的神氣,他瘦削的肩膀上,盡管背著一支“三八式”步槍,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個不稱職的“學生兵”。他身旁的那個剪著齊耳短發的姑娘,眉目清秀,兩隻晶瑩閃亮的眸子,像是兩泓秋水。她穿著一身天藍色的無花衣褲,一隻手裏拿著根丈量土地的紅白花杆,另一隻手裏攥住一把早開的野菊花。她剛走進帳篷,就用唱歌一樣的婉轉喉嚨,興奮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