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聽戲
姑姑生來愛聽戲,聽戲是她的節日。我們那裏稱得上節日的沒幾個,不過是端午節、中秋節、春節、捎帶著還有一個元宵節。一年到冰龍,好多人盼的是過年,以期吃點好的。穿點好的。姑姑不,她盼望的是一年能聽到幾場戲。鄉下唱戲的時候不多,比過節的時候要少。少不等於沒盼頭,每年三月三和十月二十一鎮上廟會,必定要搭台子唱戲。如果趕好了,鄰村的人舉行什麼慶典,或者還一個願,也會請草台班子唱上一場兩場。隻要聽說哪裏有戲唱,姑姑提前幾天就開始來情緒。可她把好心情穩住,盡量不表露出來,一般人看不出她和平時有什麼兩樣。隻是姑父能覺出來,姑姑眼睛明了,腰枝軟了,幹起活來麻利得像一陣風。姑姑對姑父也格外順從,姑父讓她幹什麼,她一點都不打別。有些事情,姑父若平日指派給她,她會噘嘴。在聽戲之前,姑父再讓她做,她就答應得很爽快。她甚至有些討好姑父,生怕姑父到時候不讓她去聽戲。
姑姑聽戲的功夫很深,並小是說她能擠場子。鎮上每次唱大戲,總有一些好擠場子的人化人海裏興風作浪,弄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差不多能把人擠扁,這樣的激烈場合,一個女人家顯然不適合往裏麵擠,姑姑的辦法,是扛上一隻高腳長條板凳,把板凳放存人海外圍,站在板凳上,遠遠地往戲台上看,傾著耳朵聽。姑姑聽戲的功夫體現在她的站功上。板凳有半人高,凳麵寬不過半尺,比平衡小還要窄。姑姑站上去,凳麵的寬度不及腳的長度,她的兩隻腳隻好擔在板凳的長條上,樣子有點兒像玩雜技。就這樣,姑姑把腰身挺得直直的,脖子伸得長長的,一站就是半天。要是沒戲可聽,很難想象姑姑能在那麼高那麼窄的地方站穩,有戲台上的戲給姑姑提著勁,姑姑就把自己忘了,能夠超常發揮,創造出持久站高板凳的好水平。有時,人們的擁擠會波及到外圍,把姑姑腳下的板凳擠倒。在板凳似倒未倒之際,姑姑飛身從板凳上跳下,把板凳往後移移,放穩,以最快的速度再站上去。這時戲的情節往往到了緊要處,姑姑可不願意落下任何一個環節。
聽完了白天的戲,姑姑連晚飯都不吃,接著聽夜場戲。我們那裏把夜場戲說成燈戲,白天聽完接著聽燈戲的,說成連燈拐。姑姑的做法是標準的連燈拐。燈戲的顯著標誌,是在戲台兩側的門柱上各綁上一盞盛滿煤油的老鱉燈,“老鱉”嘴裏的撚子烘烘地噴著火。老鱉燈的火頭不算小了,可照明度還是不夠,戲台上的人兒看上去影影綽綽的。風一吹,燈頭難免忽大忽小地跳躍,那麼戲台上的人兒好像也隨著跳躍。燈光是紅金色,把整個戲台籠罩著,使演員的臉譜和服飾都有些變色。這樣的戲台效果,一點也不影響姑姑聽戲的興致,她反而認為,燈戲才更像戲,更好看。聽完燈戲,姑姑板凳上肩往家趕。出了戲場,四周一片黑。姑姑腦子裏還明著,還裝著整台的燈戲。走了一會兒,姑姑才看見了天上的星星,她很想和星星說說話。
姑父對姑姑愛聽戲漸漸地有了看法,他一下子向姑姑提出了一串問題:聽戲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能擋饑?還是能擋寒?
姑姑沒想過這些問題,一時有些愣怔。她也不願意回答這些問題。
姑姑除了愛聽大戲,小戲她也喜歡聽。我們那裏小戲的種類很多,有大鼓金腔、評詞、道情、墜子書等。唱小戲的一般是一個人,頂多兩個人,機動性很強,要價也便宜,農閑時哪個村都唱得起。一年秋後,一男一女到姑姑村裏唱小戲,男的拉墜子,女子打著手板唱墜子書。女子不是一直唱,她唱唱,繪聲繪色講述一段,手板一磕再接著唱。月光鋪滿一地,黑壓壓的聽眾寂靜無聲。這些聽眾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女子原腔原嗓,如泣如訴,似乎把月光都唱化了,化成了水,無邊無際地向遠方流去。姑姑懷抱著吃奶的孩子,就那麼坐在硬地上,一直聽到月亮西斜,小戲散場。衣袖上白白的,姑姑以為衣服上落的是月光,一摸,原來是一層霜。
姑父沒有去聽小戲,坐在床邊連著吸了好幾袋煙。對老婆這麼晚了還不回屋,他憋了一肚子氣。等姑姑終於輕手輕腳回屋時,他罵了姑姑,質問道:你不聽戲就不能活?
姑姑沒有正麵回答姑父的質問,說:好了,睡吧。
姑父立逼她回答,不聽戲到底能不能活。
姑姑說:不能活!
那麼好吧,姑父照姑姑的大胯上開了一腳。這一腳開得很有力量,要不是糧食圍擋著,姑姑和孩子一定會摔倒在地。姑姑有些吃驚,但她沒跟姑父計較,而是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說孩子睡著了,要姑父別嚇著孩子。
小戲一般都是連本戲,一回套一回,昨天聽完了上回,今天聽下回才接得上。第二天,那男的拉的墜胡一響,姑姑就有些坐小住,過來過去老是看姑父的臉色。姑父事先有話,不許她再去聽戲。她不去聽戲的話,看她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姑父的臉板得像塊木鍁,她沒敢馬上去聽戲。姑姑想了一個辦法,她拿起孩子的小嫩手去撓姑父的臉,她想要是撓到姑父的癢處,把姑父撓舒服了,姑父或許會放話,準許她去聽戲。可姑父態度很堅決,孩子的於撓在他臉上跟撓在木鍁上一樣,沒得到絲毫舒服的反應。姑姑隻得說軟話,承認她跟姑父是說著玩呢,小聽戲照樣能活。姑父說既然能活,就睡到大床上活去。姑姑說她睡不著。姑父麵目凶了凶,要姑姑少說廢話。姑姑隱約聽見,那女子的手板也打起來了,打得又脆又急。姑姑看見過,那女子的手板是紫檀木的,兩支檀板一模一樣,正好合成一對。女子打手板時隻用一隻手,兩支檀板一高一低錯落著被握住下部,上部一開一會,清歌一樣的音響就擊打出來。女子打手板不是一個姿勢和節奏,而是根據劇情的變化而變化。劇情處於低潮時,她低著手打。劇情到高潮時,她把手板舉得高高的,舉到頭頂上方去打。當劇情處於娓娓道來的舒緩階段,她抱起膀子,手板在懷裏也能輕磕輕點。她的手板在運行中也能打,比如從低處往高處舉時,手板是一路響上去,不待有一個斷音的。手板使用得如此得心應手,像是長在了她手上,是她延長了的兩根手指頭。打到緊急處,手板響得嘩嘩的,比秋雨打在楊樹葉子上的響聲還稠。光聽手板,姑姑就知道劇情到了關鍵處,再不去聽就把好戲耽誤過去了。姑姑說,她去個茅房。姑父管得再嚴,茅房總不能不讓人去吧。姑父眼睜睜地看見,姑姑抱著孩子是沒往院子外麵走,拐到堂屋的屋山東邊去了。他家的茅房的確在東邊屋山底下。
姑父長等短等不見姑姑從茅房裏出來,心裏納悶,難道老婆孩子掉進了茅坑不成!他悄悄到茅房門口往裏一瞅,你道怎的,姑姑在牆根墊了兩塊磚,正抱著孩子扒在茅房的後牆頭上聽人家唱戲。戲場在他們家屋後不遠處的一個空地裏,扒在牆頭上也能聽個七八分。躲在茅房裏聽小戲,這事比較少見。姑父由此得出一個判斷,姑姑這人是有毛病的,她的毛病就是太迷聽戲。莊子裏的娘們兒有毛病的不在少數,有的愛翻閑話,有的手腳子不幹淨,有的愛吃鍋底灰裏扒出的糊坷垃,還有的褲腰帶鬆,等等。姑父把姑姑愛聽戲的毛病和莊子裏那些娘們兒的毛病等同起來,認定姑姑的毛病也不算小,而且還是一個怪毛病。作為姑姑的男人,他有責任有義務幫助姑姑扳一扳這個毛病。
這年三月三,鎮上唱大戲的口子又到了。姑父拿到姑姑因聽戲導致的家務活兒上的一個錯兒,一把揪住姑姑,扒下腳上的鞋底了,沒頭沒腦地朝姑姑抽起來。姑姑這天聽了一場好戲,心裏軟得不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春風拂動的麥苗和遍地爛黃的油菜花,姑姑想的都是姑父對她的好處。她打算中午好好給姑父做點好吃的,並勸姑父也去聽聽戲。人活不過一場戲,連戲都不聽,人一世不是白活了。姑父不由分說,上來就抽姑姑,把姑姑由聽戲釀來的對他的滿腹溫存一下子都破壞掉了。姑父用以抽姑姑的鞋底子是姑姑給他納的,鞋底子又厚又硬,打在身上是相當疼的。還有,姑父不是等姑姑走進屋裏,關起門來教訓老婆,他在院子裏就把姑姑掀翻了。院子裏住著姑父的弟弟、弟媳婦,還有別的鄰居,這讓姑姑麵子上很下不來。所以當姑父說:我叫你聽戲!我叫你聽戲!姑姑就說:你把我打死吧!你把我打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