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遍地白花(1 / 3)

1.遍地白花

收秋之後,村裏來了一個女畫家。不知女畫家是從哪裏求的,她一來就找了一家房東住下了。地裏沒了莊稼,村裏沒了葫蘆架,樹上的果子也摘光了,背著箱子而來的女畫家不會有什麼可收獲的。這讓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認為女畫家來晚了,錯過了好時候。女畫家要麼春天來,要麼夏天來,最好是收秋之前來。這會兒場光地淨的,要紅沒紅,要綠沒綠,要金黃沒金黃,有什麼可畫的呢?人們估計,女畫家住不了兩天就得走。

好幾天過去了,女畫家沒有走。她每天這兒轉轉,那兒瞅瞅,瞅準一個地方,就打開挺大的畫夾子畫起來。女畫家畫了什麼,村裏人當成彩物,很快就傳開了。女畫家畫了張家古舊的門樓子,畫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樹,畫了街口一座廢棄的碾盤,又畫了一輛風刮日曬快要散架的太平車,等等。這東西都是有主兒的,女畫家每畫到誰家的東西,這家的人一開始稍稍有點緊張,不知外麵束的女人用長尺一樣的目光量來量去,究竟要把他們家的東西怎麼樣。女畫家作畫時,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著,女畫家畫一筆,他們看一筆。待女畫家把畫作完了,他們把東西和畫對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畫家並不是原封不動把東西搬到畫紙上,他們家的東西還存在著,一點兒都不少。這樣他們才放心了,並漸漸露出了微笑。

村裏人難免對女畫家的畫作出一些評價,他們評價什麼畫,隻能拿所畫的對象作參照物,進行比較。比如張家的門樓子,據說修建的年代已經很久遠了,門樓予高大而堅固,下麵還有長長的過道。門樓子上麵的瓦是烏黑的,有的瓦片上起著梅花一樣的斑點。瓦縫之間長著一株株發灰的瓦楞草。樓脊子兩端高聳的蹲獸,被風雨剝蝕得少鼻子沒毛,隻剩下大致的輪廓。隻有大門兩側的磚雕還算清晰。這一切女畫家都畫到了,但有人說畫得很像,有人說畫得不像;有人說把門樓子畫高了,有人說把畫低了。還有人特別指出,瓦當上是有篆寧的,女畫家沒有畫出來,顯見得是忽略了。

女畫家不在乎人們的任何評價,該怎樣畫還怎樣畫。

太平車的主人是一位年邁的老漢。老漢苦掙苦攢,一輩子都巴望有一輛太平車。太平車還沒掙到,一切都歸公了,自家不興有車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戶,各家可以買私車州,車都變成了膠皮軲轆,四平八穩的木製太平車用不著了。盡管如此,隊裏分東西那會兒,老漢還是把一輛太平車要下了。太平車就在老漢家的屋山頭放著,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有人勸老漢把太平車砸了賣釘,拆掉當柴,老漢隻是舍不得。老漢正不知怎樣處置這輛太平車,女畫家把太平車相中了,畫下來了。老漢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在女畫家後麵站成木樁,看人家作畫。老漢隻往畫麵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終結果似的,到一旁蹲著去了。老漢認定女畫家是大地方來的人,說到天邊,還是大地方的人識貨啊!倘畫家是個另的,老漢定要把畫家請到家裏,喝上兩盅。畫家是個女的,老漢隻能用手巾包上幾枚新鮮雞蛋,給女畫家送去。女畫家誇老漢的雞蛋好,要付給老漢錢。老漢當然不會收錢,老漢說他的雞蛋不值錢,女畫家的畫是千金難買。

老漢的說法使全村人都對女畫家高看起來,回到備家的院子裏,他們轉著圈兒東看西看,把石榴樹,柴草垛、雞窩、樹身上的一塊疤拉眼,牆上掛著的紅辣椒串子,甚至連頭頂的天空停著的一塊雲,都看到了。這些他們過去看似平常的東西,說不定經女畫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東西;經女畫家用筆一點,就成了一幅畫。凡是被女畫家取過材的人家,都像巾了彩一樣,神情有些驕傲。還沒有被女畫家畫過東西的人家,也希望著女畫家能到他們家裏畫一回。

小扣子是熱切盼望女畫家到他們家作畫中的一個。

自從女畫家來到這個村,小扣子天天跟著女畫家轉悠。女畫家走到哪裏,他也走到哪裏。女畫家看什麼,他也看什麼。女畫家停下來作畫,他就悄悄地湊過去,從第一筆看起,一直看到女畫家把一幅畫作完。可以說女畫家到這個村所作的每一幅畫,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視下完成的。誰要是問女畫家哪天在哪裏畫了什麼畫,隻要問小扣子就行了。不過沒人問小扣子。就是有人問小扣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扣子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這天早上,小扣子一爬起來,就滿村子追尋女畫家去了。女畫家是個勤快人,不睡懶覺,每天一早就開始作畫。所以小扣子也不再睡懶覺。小扣子家有一隻黃狗,黃狗本來正和兒隻鵝在一塊兒呆著,見小扣子出門,它不跟鵝們打一聲招呼,馬上隨小扣子顛兒了。黃狗是小扣子的忠實夥伴,它跟小扣子總是跟得很緊。太陽還沒出來,空氣裏有一層薄薄的霜意。公雞在叫,雀子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飯的風箱也在叫。村街上彌漫著濃濃的煙火味兒。這種煙火味兒是很香的,但你說不清是哪一種香。有人家燒麥秸,有人家燒豆葉,有人家燒芝麻稈,有人家燒蘋果枝子,有人家或許燒的是甜瓜秧,等。每樣柴火散發一種香,各種香彙集到村街上,就形成了這種混合型的醇厚綿長的人間煙火味兒。村裏人原來並不覺得煙火味兒怎麼香,而女畫家一進村就聞出來了,她說,哎呀,真香!女畫家這麼一說,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村裏一共三條街,小扣子和黃狗在煙火味兒裏穿行,三條街都走遍了,沒看見女畫家在哪裏。小扣子有些撓頭,女畫家會到哪裏去呢?他看黃狗,黃狗也是一臉的茫然。再看黃狗,黃狗就抱歉似地把頭垂下去了。他想,女畫家會不會到村外去畫畫呢?於是小扣子和黃狗到村子外頭找女畫家去了。他們走過一個打麥場,又走過一個菜園,然後登上高高的河堤,小扣子把手遮在眼上,往四下裏打量。黃狗也把頭昂成高瞻遠矚的樣子,鼻子裏興奮地直嗅。太陽已經出來了,陽光似乎還沒化開,照在哪裏都顯得很稠,讓小扣子想起女畫家顏料盒裏柿黃顏色。麥苗剛長出來,等於在大麵積的黃土地上打下一道道淺綠色的格線,格子都空著,還沒寫什麼東西。一隻黑老雕在空中雲來雲去,把一群在打麥場覓食的母雞嚇得抱著頭跑回村裏去了。小扣子沒看到女畫家。他突然想到,難道女畫家走了嗎?想到這裏,他有些急,飛奔著衝下河堤,向女畫家所在的房東家跑去。黃狗大概以為小主人發現了免子之類,不敢怠慢,遂殺下身子躥到小主人前麵,一氣超出好遠。黃狗這樣幹似乎是作出一個姿態,讓小主人知道它的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前麵沒什麼兔子可追,它就停下來等著小主人。小扣子連急帶跑,身上頭上都出了汗。

那家房東的一個閨女前不久剛出嫁了,家裏正好空著一間房子,女畫家就住在那間房子裏。聽說事先講好是租住,女畫家臨走時是要按天數交房租的。可女畫家住了幾天之後,房東就把女畫家當閨女看了,不許女畫家再提交房租的話。是呀,閨女住娘家,哪有收房租的道理!

小扣子跑進房東家的院子裏,一眼就把女畫家看到了。女畫家還沒離開他們的村子,這下小扣子就放心了。女畫家正在作畫,她今天畫的是房東家的祖父。和往常一樣,女畫家身後站了不少人,在看女畫家作畫,那些人當中有這家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子媳婦,還有一些別的人。他們都不說話,靜靜地肅立著,連出氣都盡量放輕。在他們看來,作畫是很神的一件事,他們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什麼動靜來,把神給驚動了。女畫家當然也不說話,她眼裏似乎隻有老人和她的畫,目光隻在老人和畫之間牽來牽去。她微微眯著眼,把老人看看,在畫麵上畫幾筆。再看看,再畫幾筆。她下筆很果斷,也很有力量,能聽見畫筆在畫紙上觸動的聲音。老人在牆根兒蹲著曬太陽。老人七八十歲了,身體不錯,曬太陽的功夫很深,蹲半天都不待動地方的。這證好給女畫家作畫提供了機會。老人身後的背景很簡單,幾層磚根腳,上而是黃泥坯。老人頭頂上方的牆上著一根木頭橛子,橛子上掛著一束幹豆角,那是來年做種子用的。老人上身穿著一件黑粗布夾襖,頭上戴著一頂黑線帽子。這種帽子當地叫作一把捋。陽光斜照下來,在老人帽子下麵的腦際那兒留下一點陰影。老人的主要特點是臉上的皺紋多,多得數都數不清。老人的皺紋無處不到,連耳朵的高處都爬滿了皺紋。這些皺紋的分布和走向沒什麼規則可言,像是大地上的河流和溝壑,彎彎曲曲,走到哪裏算哪裏。老人脖子裏的皺紋也很多,縱橫交錯,把老人的脖子分割成許多田園一樣的小方塊。所有的皺紋都固定住了,都很深刻,一眼看不到底,裏麵仿佛蘊藏著許多內容。老人的神情十分平靜,安詳,他像是帶有孩子般的笑意,又像是含有老人般的沉思,對外來的女畫家為他作畫,並有那麼多人看著他,他似乎並不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