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難滅伽持圓大覺法王成正體天然(1 / 3)

話說唐三藏固住元陽,出離了煙花苦套,隨行者投西前進。不覺夏時,正值那熏風初動,梅雨絲絲。好光景:

冉冉綠陰密,風輕燕引雛。新荷翻沼麵,修竹漸扶蘇。

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

師徒四眾,耽炎受熱,正行處,忽見那路旁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進西去都是死路。”唬得個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道:“老菩薩,古人雲:‘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麼西進便沒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裏去,有五六裏遠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前生那世裏結下冤仇,今世裏無端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續,殺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隻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們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薩!”三藏聞難滅伽持圓大覺言,心中害怕,戰兢兢的道:“老菩薩,深感盛情,感謝不盡!但請問可有不進城的方便路兒,我貧僧轉過去罷。”那老母笑道:“轉不過去,轉不過去。隻除是會飛的,就過去了也。”八戒在旁邊賣嘴道:“媽媽兒莫說黑話。我們都會飛哩。”

行者火眼金睛,其實認得好歹。那老母攙著孩兒,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薩一朵祥雲,輕輕駕起,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隻情跪著磕頭。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禮拜。一時間,祥雲縹渺,徑回南海而去。行者起來,扶著師父道:“請起來,菩薩已回寶山也。”三藏起來道:“悟空,你既認得是菩薩,何不早說?”行者笑道:“你還問話不了,我即下拜,怎麼還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對行者道:“感蒙菩薩指示,前邊必是滅法國,要殺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們曾遭著那毒魔狠怪,虎穴龍潭,更不曾傷損。此間乃是一國凡人,有何懼哉?隻奈這裏不是住處。天色將晚,且有鄉村人家,上城買賣回來的,看見我們是和尚,嚷出名去,不當穩便。且引師父找下大路,尋個僻靜之處,卻好商議。”真個三藏依言,一行都閃下路來,到一個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兩個好生保守師父,待老孫變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尋一條僻路,連夜去也。”三藏叮囑道:“徒弟啊,莫當小可。王法不容。你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孫自有道理。”

好大聖,話畢,將身一縱,呼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麵無繩扯,下頭沒棍撐。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

佇立在雲端裏,往下觀看。隻見那城中喜氣衝融,祥光蕩漾。行者道:“好個去處!為何滅法?”看一會,漸漸天昏,又見那:

十字街燈光燦爛,九重殿香藹鍾鳴。七點皎星照碧漢,八方客旅卸行蹤。六軍營,隱隱的畫角才吹;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四邊宿霧昏昏,三市寒煙藹藹。兩兩夫妻歸繡幕,一輪明月上東方。

他想著:“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徑,這般個嘴臉,撞見人,必定說是和尚;等我變一變了。”撚著訣,念動真言,搖身一變,變做個撲燈蛾兒:

形細翼磽輕巧,滅燈撲燭投明。本來麵目化生成,腐草中間靈應。每愛炎光觸焰,忙忙飛繞無停。紫衣香翅趕流螢,最喜夜深風靜。

但見他翩翩翻翻,飛向六街三市。傍房簷,近屋角。正行時,忽見那隅頭拐角上一灣子人家,人家門首掛著個燈籠兒。他道:“這人家過元宵哩?怎麼挨排兒都點燈籠?”他硬硬翅,飛近前來,仔細觀看。正當中一家子方燈籠上,寫著“安歇往來商賈”六字,下麵又寫著“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開飯店的。又伸頭打一看,看見有八九個人,都吃了晚飯,寬了衣服,卸了頭巾,洗了腳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師父過得去了。”你道他怎麼就知過得去?他要起個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著,要偷他的衣服、頭巾,裝做俗人進城。

噫,有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處,隻見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細些。我這裏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著。”你想那在外做買賣的人,那樣不仔細?又聽得店家吩咐,越發謹慎。他都爬起來道:“主人家說得有理。我們走路的人辛苦,隻怕睡著,急忙不醒,一時失所,奈何?你將這衣服、頭巾、搭聯都收進去,待天將明,交付與我們起身。”那王小二真個把些衣物之類,盡情都搬進他屋裏去了。行者性急,展開翅,就飛入裏麵,丁在一個頭巾架上。又見王小二去門首摘了燈籠,放下吊搭,關了門窗,卻才進房,脫衣睡下。那王小二有個婆子,帶了兩個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補補納納,也不見睡。行者暗想道:“若等這婆子睡了下手,卻不誤了師父?”又恐更深,城門閉了,他就忍不住,飛下去,望燈上一撲。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額探殘生”。那盞燈早已息了。他又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鼠,哇哇的叫了兩聲,跳下來,拿著衣服、頭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張張的道:“老頭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

行者聞言,又弄手段,攔著門,厲聲高叫道:“王小二,莫聽你婆子胡說。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齊天大聖臨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經。你這國王無道,特來借此衣冠,裝扮我師父。一時過了城去,就便送還。”那王小二聽言,一轂轆起來,黑天摸地,又是著忙的人,撈著褲子當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法王成正體天然那大聖使個攝法,早已駕雲出去。複翻身,徑至路下坑坎邊前。三藏見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見是行者,來至近前,即開口叫道:“徒弟,可過得滅法國麼?”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師父,要過滅法國,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措那個哩?不做和尚也容易,隻消半年不剃頭,就長出毛來也。”行者道:“那裏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說話,通不察理。我們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卻怎麼戴得頭巾?就是邊兒勒住,也沒收頂繩處。”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幹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師父,他這城池,我已看了。雖是國王無道殺僧,卻倒是個真天子,城頭上有祥光喜氣。城中的街道,我也認得。這裏的鄉談,我也省得,會說。卻才在飯店內借了這幾件衣服、頭巾,我們且扮作俗人,進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來,教店家安排了齋吃。捱到五更時候,挨城門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見扯住,也好折辨:隻說是上邦欽差的,滅法王不敢阻滯,放我們來的。”沙僧道:“師兄處的最當。且依他行。”真個長老無奈,脫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頭巾。沙僧也換了。八戒的頭大,戴不得巾兒,被行者取了些針線,把頭巾扯開,兩頂縫做一頂,與他搭在頭上。揀件寬大的衣服,與他穿了。然後自家也換上一套道:“列位,這一去,把‘師父徒弟’四個字兒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稱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稱呼:師父叫做唐大官兒,你叫做朱三官兒,沙僧叫沙四官兒,我叫做孫二官兒。但到店中,你們切休言語,隻讓我一個開口答話。等他問甚麼買賣,隻說是販馬的客人。把這白馬做個樣子,說我們是十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賣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們,我們受用了,臨行時,等我拾塊瓦查兒,變塊銀子謝他,卻就走路。”長老無奈,隻得曲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