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際,我比鄰的尋常院落,一百年前,它也許曾經燈火繁華,濃縮了一個帝國的全部福祉。這些歲歲猶綠的芳草,曾經容留過多少彩袖歌舞的蓮步:那華簷遮閉的曲廊,肯定佇足過一代代“聖祖仁宗”的醉軀。圓明園的煙火也許都未曾在這方狹窄的天空布下陰霾,但而今的頹壁間卻再也找不到一痕當日酣然的夢跡。沒有了威赫禦駕,不見了白頭宮女,隻有寂寞宮花依然在蒙塵的玉階下自開自落;而從前的紅泥香徑上現在娓娓忙碌著的隻是一隊螞蟻。
很早就從書本上明白繁華如夢:知道人世間的榮枯興衰自有人力難及的規律:但像現在這樣直接地目睹一個寥落行宮,從中感悟人生窮達的無謂,大抵還是頭回,當薄幕的紫氣徐徐籠罩於小院空庭中時,蝙蝠仿佛從那些瓦當和石雕的圖案中掙紮出來開始靜默地飛翔,其神秘的舞姿隱約傳達出某種令人驚悚的感覺。在這流變的世界裏,什麼東西是可以永恒留住的呢?腐草叢中升起的幻滅流螢,朽石砌裏飄出的斷續蛩吟,這一切應運而生的華燈弦誦,永遠也無法貫穿全部的黑夜。正如在這些屋宇下一度春風的那些袞袞衣冠,雲移星散之後,而今安在?連門外的慘綠湖波,也已記不起當年的驚鴻一過了。
但我深知,塵世間將永不缺乏沉迷於此榮華富貴中的人們。“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留下的廢墟足資後世人的憑吊。此夜,當我全身退出這所庭院時,我看見不遠的高樓霓虹依然閃耀。這個世界顯得如此美好,卻又是如此的熱鬧!
湖上雁侶
紫竹院裏的一泓水波,也不知道喚作甚名。在少水的北方,它也許該叫著什麼海吧。水未見得清澈,卻也綠得人,讓你莫測高深。波麵不算寬闊,但同樣布下了竹橋荷港畫舫石嶼,顯出尺幅千裏之勢。
黃昏無聊,沿湖獨步幾乎例行。芳叢中太多紅男綠女,視線往往隻好隨水東西。日間的遊艇此時皆已收槳,湖麵歸於清平,且更趨深沉了。於無聲處,一淪淪微細的漣漪從眼前緩緩蕩開,那一對大雁又溫柔地劃破向晚天空的倒影,默然恬淡地徜徉於綠波間。
早些時,我一直以為這是誰家喂養的雙鴨而不太經意。後來一位同事告訴我說:這是一對失群野雁,幾年前打這城市路過,愛上了這畝水域,便落翅安居了。年年春季,雌雁孵雛,雄雁就守護在那小洲上,然而卻總被人們奪走了那些弱雛。它們遂不作候鳥般的南北遷徙,而長年逡巡於此湖上,尋覓著那些失散的孩子……
自聽了這哀傷的故事後,我便開始常常注意這對雁侶。它們寄寓於這片湖上,白日匿身於荷蔭蓮叢間,隨黃昏一同出現,像兩片黯淡的落葉無主地默行著。影隨儷從,總是齊頭並進,卻無需任何言語。當我懷疑它們是否還能飛翔時,偶爾又看到它們驀然躍出清波,輕鬆地翱翔在眾生頭頂。看起來,它們似乎已倦於飄泊,深埋了全部的憂傷,陶然於昔年風雨之征所結下的情緣裏,息影在此都市一角,雙飛雙宿,超脫得如一對退出江湖的隱士。毫無疑問,它們濃情如初忠貞相守,卻絕不喧嘩炫耀其深愛,隻求不被外物打擾和破壞它們的棲息。當北返的雁陣自視野中歌唱著飛過時,它們目送著那些舊日夥伴遠渡遙空,卻毫無嫉羨心如止水;沒有什麼東西足以使它們放棄這種朝夕相守的平靜生活,更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使它們停止對那些亂離失蹤的孩子的思念和守候。就這樣,出沒於湖上,滿足於身邊平凡的一泓水一方天空,在沉默中享受黃昏歲月。而最終,它們之中將有一隻先去,而另一隻則會堅守雁的傳統,會永遠停留在這冷漠的湖上,夜夜淒鳴,孤獨地萎化於冰涼的水中。
湖上雁侶使我想起一些有關雁的詞語,似乎它們多充滿了感傷氣息。飄泊在異鄉借一枝而暫棲者為雁戶,輾轉於風塵來去總無一定者為雁泊;見雁字而感歲時,念故人而托雁足;親友長別音訊渺茫,則謂之雁逝魚沉。似乎雁的一生就注定要在自我流放中長大,又必將於孤獨絕棄中終結。這與一些深懷鄉愁而行經於大路上的天下客,其命運何相似乃爾!
我打暮春的湖畔經過,回憶往往被這對雁侶帶向晚煙迷蒙的湖心深處。它們牽起我對一個故友的緬懷,使我在這些黃昏的無語邂逅中,幻覺出他鄉重逢的短暫驚喜,以及殘夢乍破的漫長惆悵。我想起在南方某個寥廓的湖邊,也曾經曆這樣陌路訂交一顧傾情的故事。而當日海濱的小別,卻終至長隔靈壤的永違;徒剩一懷傷悼,無奈地豔羨著眼前這對風雨與共的雁侶。
我深知它們有大歡樂而不言,隻為比起萬劫不複的歲月來,此種幸福又是何其短暫!一切都會隨水而逝,青春愛情生命以至頭上的天空;正由於此,我在每個黃昏的佇望,才這樣充滿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