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九寨的秋-陳村(2 / 2)

憑入川一個多月來的經驗,我知道,在流水聲中總能睡個好覺。

大山裏沒日出可看,何況陰雨。備了一袋饅頭,幾碟泡菜,想在則查窪溝走上一天。想到長海野餐。來回七十二裏。

汽車隻能送到半道。路爛了。棄公路而行,用杖撥開亂草,越過倒伏的原木,走到五彩池邊。

天陰著,水更稠了,稠得毫不發膩。水下十來公尺處的沉水木依然清晰。五彩池低陷,幽深,近山的倒影鋪在水麵。綠波上,泛起紅紅黃黃的色塊。九寨溝的水,果然是彩色的。色與色鑲接得出神入化。色彩款款飄動。融和著。滲透著。我懂了“斑斕”。

有一個木筏,小得可愛。X上去,我接過阿凡提大叔的維吾爾六角小花帽也上了。才撐開,筏子陰險地下沉了。X大叫“跳!跳!”於是雙雙跳進了水中。水冷。輕劃幾下,濕漉漉地上岸。帽子沒了。

輪到C顯顯本事,他以三十八歲之壯,兩次下潛。池水看則淺,入則深,好歹將帽子浮獲。岸上,毛衣毛褲在淌水,我凍得安逸了,邊發抖邊覺可笑。一旁的X,臉像刷了塗料。傳說五彩池是仙女洗澡的地方,凡人貿然下水,活該受凍。縱深幾十裏的長海去不成了,饅頭白帶了,卻用了“克感敏”。兩小時後回到寢室,急忙脫衣鑽入被窩,X送來燙手的水壺充作暖水袋。

還是得出去,九寨秀色不在屋裏。下午,跟車去日則溝。那裏,海子接著海子。

離九寨的前一天,我們不再用車。背上幹糧、相機,提著峨眉買得的拐棍,緩緩地上坡。

上了鏡湖的筏子,它結實,和紅葉綠水合影。水中有磨房一座,全木結構,瓦亦由木片拚成。順浮橋走近,可見屋下巨大的水輪。木槽引來一泓清水,衝得它打轉。踏上獨木梯,我推開黑沉沉的門。屋裏有兩個吊起的石磨,石磨的下半葉在轉著,麥粒循規蹈矩地落入磨孔。地板上坐著黑黝黝的老藏人,伸出富有質感的手在火上烤著。燒的是青。

“您好!”我微微鞠躬。

他朝我點點頭。我大聲問他,他聽懂了,但話仍不多。他也說四川話,說得不很流利。石磨悠悠地轉著。

走過瀑布,在珍珠灘上留連了一會。水漫過緩坡,坡中長著終年浸水的灌木。赤腳走了走,水冷,水急,很難站住。可惜沒有太陽。要不,水珠像珍珠一般跳躍、閃爍,能想出它的美。

四周真靜。沒有遊人,沒有浮塵。孔雀河道邊,我們試了試在大渡河學得的手藝,起漂來。三人合力將高岸上一根已將曬朽的原木推入水中,指望水力將它送往下遊。原木入水,輕盈地漂走了。再來一根。誰知高岸材成了水邊材,它被亂石擋住,不上不下。有點掃興。

五花海是美的,五花海下的小海子更美。水底張牙舞爪的沉水木吐出的新枝,讓人想起尼斯湖的怪獸。水清得如同無水,是一團綠色的空氣,還蒙上五彩的霧。像雷諾阿的筆觸,像林風眠的畫麵。它比任何畫派、畫師高明,遠遠高明。我在水邊坐了好久。X和C則匆匆下水,匆匆上岸,為的是拍一張遊泳照。

走過小橋,繞到五花海的西麵。水作著藍和綠的變幻,嫩得舒心。不小心扔了個煙頭,趕忙撈起,葬進草叢。雜色的犛牛在遠處靜臥,走上前,輕輕地打聲招呼。它似無敵意,隻戒備著。繞過牛們,一幢廢棄的木樓,斜了,樓前是曬草的高高的木架。

底層總是髒的,畜欄。沿獨木梯上樓,門窗破敗,散亂地堆著幹草和被肢解的木犁。這是人的住處。三樓早先供佛,如今空蕩蕩的,除了野餐後丟下的塑料袋。天漸漸暗了。我們遊蕩在湖水和危樓之間,與犛牛為伍。C不住地吃著野生的酸果。五花海綠得更沉了。沒有人聲,聽到的隻是遠處高瀑布的濺落。

回去。走到鏡湖,我重新上筏。不理會那兩位的訛詐,將筏子劃向湖心。漂吧。樹伴著我,山伴著我,不知名的鳥兒伴著我,沒有孤獨感。水極緩地流著,流得毫不輕佻。它將越過北邊的那排樹叢,變作有力的諾日朗。

晚上,拖著兩隻一順邊的鞋,在食堂看銀幕上的《九寨秀色》。一一認出了海子和瀑布。但是,沒什麼膠片能將九寨的彩色還原,即使“柯達”也罷。

它是夢。夢是不能複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