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正月的潞州下了一點小雨,是那種很柔和有溫度的細雨,雨後的潞州城山青鬱鬱,水流淙淙,街市巷角都掩映在一片薄薄的水霧中。這景致,像極了正德五年那個春天的樣子。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日子,一個叫陳卿的少年騎馬揚波來到了這潞州城。
不知不覺中,一晃,已是二十年過去了。
夏言在潞州死牢中見到陳卿的時候,很難把眼前這個蓬頭垢麵,胡子拉碴,一臉頹廢的人和他想象中那個桀驁不馴,呼風喚雨,威風一時的陳卿當做同一個人。他以欽差身份坐在他牢門對麵,默默的坐了許久,他頭都不抬一下,他問了他很多話,跟他說了很多事,他吭都沒吭一聲,好像他已是一個死了的人,這周圍的世界和他沒有半分關聯。
黑暗的牢房裏從一開始就是一片沉默,到現在,仍然是。
見陳卿一言不發,跟個死人一樣,夏言的嘴角微微一動。
“也許你是覺得跟我,跟我們再無話可說,是嗎?”
夏言坐在那裏,手捋著胡須,沉聲道:“這樣,陳卿,我用一個消息,一個你可能會感興趣的消息換你一句話,你覺得如何?”
“當然,我會先說消息,至於它是否讓你感興趣,這個主動權,還是在你手裏。”
夏言看著眼前這個殘廢了的身影,慢慢道:“你有個夫人,叫石雲嬌,是嗎?”
他話音剛落,聽到對麵果然傳來一陣枷鎖碰撞的聲音,那個冷漠的身影忽然抬了下頭,夏言知道這句話他是問對了。
夏言歎息道:“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曾想把她送出去讓她活著,可能你都不知道,就在你自首那天晚上,她被河南官軍圍在了常軍山,跳崖自盡了。”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對麵傳來一陣抽噎聲,嗚嗚咽咽,那人的整個身子都癱倒在地上,喉嚨裏發出一陣陣哀鳴。
“陳卿,我敬你是條漢子,也是個人才,今天返京交差之際,特來看看你,我就想問你一句話,這麼多年你搞這麼大聲勢,你到底想對朝廷說什麼?”
陳卿不語,隻是一個勁的把眼淚往肚子吞。
夏言感歎道:“我一路上從河南走來,去過你在過的很多地方,有百姓說你雖為亂多年卻從不做害民之事,反而多懇荒田,不征賦稅,愛護老弱,與民休息。一個農民百姓陡然成了勢力,擁數萬兵士,盛時占有四州八縣之地而沒有驕奢淫逸,為所欲為,隻此一點,你便值得我尊重!”
夏言似是真情流露,長身而起道:“隻可惜你生不逢時,偏又不識時務,妄圖螳臂當車,如今兵敗被捕,難逃一死,你,可有什麼話說?”
陳卿一雙眼睛麻木的看著地麵,依舊是未發一言。
夏言搖搖頭,慢慢轉身,走到牢房門口,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
這時他聽到身後有枷鎖嘩啦的聲音,轉身一看陳卿搖晃著手上的鐵鏈撲到那牢門上,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長長的聲音,也是他在這世上說的最後一句話:“土地,農民,農民,土地……告訴你上麵那個人,如果他還是不能給百姓土地,讓大家吃飽飯,大明江山,早晚有一天,必亡於農民起義!”
剛抬起一隻腳邁出大牢門口的夏言愣了一下,他停住了腳步,用心聽清楚了這個從他進來就選擇敵對的流民起義首領跟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
他重重的點了點頭,說一聲,“謝謝,保重!”說罷轉身而去!
在他身後,那個叫陳卿的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雲嬌,我的愛妻,我陳卿,對不起你啊!”
……
大明嘉靖八年,三月,
這日,風和日麗,晴空萬裏。
潞州州衙正前方巍峨高聳的上黨門前,幾十位頭戴烏紗帽,身穿緋袍青袍,衣服上繡著珍禽異獸的官員,依次排成兩行,州衙前寬闊的廣場上早已是彩燈高懸,旌旗招展,鑼鼓齊鳴,鞭炮聲聲。廣場周圍站滿了前來看熱鬧的居民百姓,把州衙方圓十裏圍了個水泄不通。
廣場四角站滿了頂盔著甲的一排排兵士,他們亮著明晃晃的刀槍,神采飛揚,威風凜凜。
隨著三通火炮衝天而起,風度翩翩的欽差夏言走到廣場中間,目光掃視周圍一圈,抖抖衣袖,從懷中拿出一道聖旨,高聲朗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潞州踞太行形勝之地,為天下之脊,當河朔之喉,東帶雁門、寧武、偏頭等關,屹然為京師屏蔽。蓋古今要害,中原必爭之地也。昔人謂其地險固,其民堅忍,其俗節儉,其兵勁悍。王者不得不王,霸者不得不霸,猾賊得之,足以致天下不安。其地勢風俗使然也。唐玄宗為別駕於此,李抱真為節度於此。其為雄藩臣鎮,從來已久。
昨日青羊之亂,比及數年,禍及百姓,朕甚憂之,施以天威,不得不然。幸賴上天庇佑,殄滅叛亂,百姓歸心,萬民樂業,今著欽差代朕親臨,重整地方,以安黎庶,謀劃將來,以圖長遠。
特敕照準潞州晉升為府,為求長治久安,賜府名曰潞安,增設附廓縣曰長治;準割去黎城縣五裏、潞城縣十六裏、壺關縣十裏,共計三十一裏於青羊裏設縣,今叛亂已平,望百姓順應天意,朕親賜縣名曰平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