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詩文選萃 (二)散文(1 / 3)

三、詩文選萃 (二)散文

雞鳴三省青木川

陳虎

寧強縣位於陝西西南角,青木川鎮位於寧強縣西北角,地處陝、甘、川三省交界處,西連四川省青川縣,北鄰甘肅省武都縣、康縣,枕隴襟蜀,素有“一腳踏三省”之名。

雞鳴一聲應三三省

50歲的袁定安是青木川鎮南壩村村民,他家的房子東側是陝西,西側就是四川地界,北去不到1公裏就到了甘肅。每天清晨,他家的公雞一叫,鄰近的三省村民大都聽得到。

一條小溪在層疊的山巒中衝出一片平地,幾戶人家就形成一個村落,屋後有茂盛的竹林。古鎮青木川則顯得比較開闊,四周有密密的青山環繞,也正是因此而得名吧。一條南北古街把小鎮拉得悠長,街北靠山,街南靠水,清幽恬靜,碧綠的菜畦之外,就是小橋、流水、人家。

風雨橋邊,一老翁正細細地穿著蘿卜蜿蜒的老街上,一老太坐在門檻上吃午飯;偶有小孩在古街上奔跑,情景真如夢境一般。金溪河繞著古鎮轉了個彎,古街被河拉成了弧形。古街上近百戶人家的房子大都是四合院,二進二出的兩層結構,建築風格有明清時期的旱船式,也有西方教堂式。

穿過木屋木樓,就是年代無從考究的風雨橋了,橋平常很寂靜,但凡趕集的日子,橋上就會人聲鼎沸,山客如潮。青木川解放前很繁華,有洋行、商戶、茶館、酒店……這一切均由一名叫魏輔唐的人所成就。

“魏輔唐的五姨太瞿氏如今還在世,現住在老房子裏,古街南麵就是魏輔唐的新老院子。魏輔唐被槍斃後,老院子分給了貧農,前些年不重視,很多村民在裏麵蓋籬笆屋,門口的亭榭魚池現在也成豬圈了”。青木川鎮人大主席張正富言語中透露出無奈,看得出他想極力保護這座文物般的深宅大院。

寧1穿土豪魏輔唐

魏輔唐原是貧苦農民,因殺死民團團長而掌握了當地大權,種植嬰粟發家買槍,擁有上千人,數百條槍,成為陝甘川邊界一支強大的地方武裝。

清晨,薄霧中的青木川古鎮在報曉的雄雞聲中蘇醒了。公路向東不到百米,走過一道風雨石橋,便是最了解魏輔唐其人的徐種德老人家了。徐種德1925年生於青木川,自幼家貧,上學時曾受過魏輔唐資助,大學畢業後回到青木川,任魏輔唐的少校參謀。他話很少,間歇的談話中,大致將當年紅極陝南的魏輔唐描繪出來。

魏輔唐先後當過寧強縣獨立自衛隊大隊長、寧西人民自衛隊總隊長、陝甘川三省九縣聯防辦事處副處長,建有豪宅數處,娶了大小老婆6個。魏輔唐雖然種植大煙,自己卻不抽,也不允許部下抽;他重視文化,辦中學,辦劇社,送鄉裏貧困孩子出去念書,而向往山外生活的魏輔唐卻從沒有出過山。青木川民風純樸,很大一部分與魏輔唐有關,鎮上居民大多忙著農活,冬天農閑則在家裏圍著火塘烤火,街上鮮見賭博現象。

知恩圖報的徐種德大學畢業後回到青木川,負責輔仁中學的管理。1949年12月,寧強解放後,魏輔唐帶隊攜槍投誠;1952年的鎮反運動中,被定為惡霸土匪的魏輔唐被槍斃,槍斃地點就在魏輔唐所建的輔仁中學操場邊,徐種德當時就在旁邊。說到這兒,老人的話顯得更少了。

中午,靜靜的陽光透過竹葉的間隙投射下來,把徐種德的衣襟照得一片斑駁,細碎的陽光灑在小河上,鳥兒的鳴唱聲就在發著金光的溪流間穿越而出。

當年的木製風雨橋現已成了水泥橋,古街上小部分古木屋也成為水泥建築了。古街上的酒廠老板還在推銷雕刻精美的門窗,這不禁讓人生出幾縷感慨。為防止老街遭到破壞,青木川鎮政府規定,修葺老街的房子必須報批,魏輔唐的幾處老宅已被列入寧強縣古建築群加以保護。

兩座大院都有長達7米的青石鋪就的走廊,前廊後廈的格局以及精雕細刻的窗權門媚,顯現出魏輔唐當年的氣派。

魏輔唐蓋的新老兩處大院外觀像北京的四合院,現在仍是青木川鎮最顯眼的建築。老院裏很淩亂,幾處後建的泥籬笆房突兀地擺在天井邊,周圍雜七雜八地堆放著柴禾和棺木。村民正在做飯,嫋嫋炊煙令中午的大院顯得霧靄嫋嫋。魏輔唐的五姨太瞿氏正患感冒,躺在床上無法起身,孫女照顧其起居。新院子成為林業部門的辦公室,保存得比較好,青磚素瓦,雕梁畫棟,顯示了陝南古鎮建築的古樸。

在青木川,背背簍、背夾的男女隨處可見。背簍裏大多是菜或山貨,背夾背的是石頭、木柴。背工們負重一般都很多,百十斤不在話下。魏家大院的天井、廊前7米長的青石就是背工們背回的。背工都有一根拄手棍,休息時拄手棍就成了支撐棍,頂在背夾後麵,背夾所有的重量都承載在棍子上,站著就能休息。

“碧水繞村寨,青山映田園”,那如仙境般的山水遠離了塵囂和汙染,木製古樸的鄉村在很多現代人眼中更顯得分外迷離。

(原載2004年12月28日樺商才助)

初識青木川

霍楚

對於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如果出行的話,充滿時尚氣息的繁華都市一定是我的首選。因為在我的感覺中風景區的青山綠水顯得有些單調無趣。但一個偶然的拍片機會讓我走進了滿眼都青山綠水的青木川,從此我愛上了那種反璞歸真的感覺。以前常聽別人說起青木川這個名字,在攝影展中也曾看到過幾張它的照片,由於不大感興趣,所以也都是草草看過,不曾細細品味。在去的途中心中還在不屑地想:不就是個山溝溝嘛!能有什麼意思啊?到達青木川吃過晚飯已是午夜十二點,一路疲憊再加上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我草草梳洗之後便很快進人了夢鄉……

次日清晨,被一種很好聽的鳥鳴叫醒,起身下床走到屋外,隻見門前的樹上竟落著數十隻喜鵲,這對於從小在城市中長大的我來說,無疑是一份驚喜。環顧四周,昨夜的細雨已把這重重的山巒浸潤得黃綠分明,再深深吸上幾口涼爽清新的空氣,我的心頓時開闊舒暢起來。於是信步走人屋旁的田間小道,田中的農婦早已忙碌起來,青瓦土房的人家炊煙嫋嫋,籲陌交通,雞犬相聞,好一個世外桃源。

等大家紛紛起身吃過早飯,一天的拍攝就要開始了,我們跟隨向導首先走進了這裏的人文景觀,那就是當時在這裏駐紮的自衛團團長魏輔唐的兩處宅院。它們的相同之處在於都融人了主人的匠心獨運,每一個巧妙的構思都滲透著人們的非凡智慧。就拿屋中的井來說,根據水源的不同而各自有著不同的形狀和設計,如是山中泉水,井口自然隨意,清泉緩緩而出,不失自然樸實之感。如是地下滲水,井口則是方方正正,取自嚴謹規矩之意,井中之水四季不幹,靜靜等待人們品味它的甘甜。

這各種各樣的水井不但是宅中的點睛之筆而且都具有一定的戰略意義。聽這裏的老人說,宅子的主人到哪裏建房首先修的就是水井,因為一旦遭到攻擊,就可以首先保證一家人的用水。主人的智慧和遠見在這裏體現得淋漓盡致。再說兩處宅子的不同之處,那就是老宅傳統古樸,雕梁畫棟,高門檻、圓形雕窗、小姐閨房的小窗口、木門上的各式銅鎖、正屋門前栩栩如生的石獅子,行走其間,仿佛走進了曆史的記憶,那種輝煌,那種氣派,讓人歎服。而新宅雖然仍是四合院的建築格局,但更多的融人了西方的建築元素,教堂式上尖下方的窗口、棱角分明的樓梯扶手、平整光滑的水泥地板、簡潔寬大的屋簷、音色悠揚的留聲機,無一不在向我們昭示著主人對先進文明的向往和崇尚。走出這兩處宅院,我仍在細細品味,歎服於主人的思維細密,欣賞這中西合璧的巧妙搭配。驚歎在這窮鄉僻壤之中竟有這樣的大手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折射出智慧的力量。

出了宅院,前行一段就到了青木川的老街,一色青瓦建築,街道雖窄卻很平整。我們來的正是時候,遇見了兩件熱鬧事,一件是趕上逢場,傍河的小街上,吃喝聲、叫賣聲、嬉笑聲此起彼伏,平日寂靜的山村頓時鼎沸起來,各色瓜果蔬菜,新鮮野味隨地擺放。滿臉皺紋的阿婆、白胡子的老爺爺、手中織著毛活的大嬸、穿戴一新的小孩子,或坐或走,或笑或鬧,黃發垂且怡然自樂。果攤的大嬸送我一捧山中野果,她那靦腆慈善的微笑,樸實真誠的感情都浸人這香甜野果,讓我一直甜到心裏。含著酸甜適口的果子慢慢踱步,看見前麵的街道怎麼擺著一溜的桌椅板凳,走上前去才知道是件大喜事,正巧碰上一家的女兒出嫁。鎮上的人在街邊砌上臨時的灶台,殺豬宰羊,烹製酒宴。男女老少個個喜氣洋洋,奔走相告。這時的青木川就像是一個大家庭,大家都在忙碌著,快樂著,一盤野菜足以表達對客人的真情答謝,一杯清酒咽下的是主人的熱情款待走出老街,再次回到田間,我的新任務是要對青木川現有經濟發展狀況進行采訪。經過了解我們得知推動這裏經濟發展的主要是生豬養殖、香菇培育和茶葉種植這三項。我們的采訪當然也要從從事這三種勞動的老鄉們開始了。這時我的城市意識又在悄悄作怪了,心中不禁暗暗想到了采訪農民的難度。因為覺得老鄉們不僅會害羞上不了場麵,而且會詞不達意,達不到我們想要的采訪效果。於是簡單的攀談之後試探著將話筒伸向正忙著采摘香菇的大姐,誰知我的問題一出口,大姐立即口若懸河,話語的嚴謹分毫不差,意思的表達準確到位,讓在場的我們目瞪口呆,覺得隻是偶然。我繼續進行著采訪,一路走過,不論是養豬的大嬸,種茶的大哥,個個的采訪都進行得相當順利。之前的疑慮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對青木川人民的崇敬和感歎,在這偏遠滯後的山村,人們的素質和教育竟是這樣優秀。我慚愧於自己的偏見,欣喜於這新的發現,在我的印象裏美麗的青木川又多了一層文明的光環。

拍攝采訪完畢已是夕陽西下,田中牧童嬉戲,溪中野鴨成群,寧靜的山村在金色的夕陽下更加迷人。我雖從不知酒醉的滋味,但此時此刻,我卻被眼前的景色所陶醉。那天的晚飯有幸在魏家宅院進行。還未到院中就似乎聽到歌唱的聲音,走進院中我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大院中燈火通明,幾乎是全鎮的人都彙聚到了這裏,鄉親們圍著炭火說著笑著,大哥們唱起幸福的山歌,大姐們跳起自編的舞蹈,他們載歌載舞,其樂融融。在我的感覺中山村的夜晚是單調乏味的,但今天當我來到這三省交界的青木川,才發現這裏人們的生活竟然是如此的豐富多彩。此時此刻我不知應該怎樣表達我激動的心情,在同事的建議下我為可愛的老鄉們獻上了一曲歌兒,並融人大家的舞蹈之中。我用歌聲唱出心中的喜悅,我用舞蹈跳出心中的感動。今夜無人人睡……

短暫的青木川之行就要結束了,我們盡量讓車子開得慢些再慢些,好讓自己把這裏的一切深深記憶。感謝青木川讓我感受了古鎮曆史的悠久;感謝青木川讓我沐浴了青山綠水的秀麗;感謝青木川讓我體會了山裏人的熱情;感謝青木川讓我品味了生活的恬靜。古老且清新的青木川將深深烙進我的腦海,融進我的思緒……

(據漢中電視台網站)

【作者簡介】

霍楚,女,生於1982年,河北順義人。現為漢中電視台《文化風景》欄目主持人、編導。發表散文多篇。

青木川的早晨

張長懷

青木川是陝南小鎮。地處川、陝、甘的交界,名副其實的“雞叫聽三省”!前不久,我實地考察采訪。到達時,已是夜裏10點鍾了!

金溪河嘩嘩的流水聲把我從沉沉的睡夢中喚醒。原來,旅社就在河岸上!打開窗戶一看,一幅美麗的鄉村畫卷呈現眼前:鳥兒在河麵飛翔跳躍,牛馬在河灘安閑地吃草。一位少婦提了一桶待洗的衣服,領著條狗,優哉遊哉地走到河邊,先將衣服泡上水,然後涉水過河去街上辦事。狗忠實地守在原地看護衣物。其它狗們引逗,它不隨夥;鳥兒落在附近,它不追趕;行人從其旁經過,它也不動聲色。少婦的事,一定辦得順利愜意。忽然間,我對山裏的女人產生了一種羨慕:她們的生活,沒有紛繁複雜的人際,沒有莫名其妙的緊張,也無須東施效肇的打扮,一切都順其自然,淡泊輕鬆。每天清晨,看著翠嵐映著初日,沐著晨暉走向清溪,坐在河中的鵝卵石上,細聽溪水的低吟輕唱,享受晨霧的溫柔滋潤,任憑無拘的思緒,把自己幻化成瑤池的仙女,洗紗的西施……這些,她們不一定奢望,但卻擁有!河邊,一眼清泉,以條石砌成,水碧池澄,清澈見底。泉旁,三條小徑,連著古鎮家戶。人們挑著水桶,慢慢悠悠地自不同方向來到泉邊。舀滿水桶後,彼此淡然一笑,又晃晃悠悠地原路返回。真正是有條不紊,“井”然有序!一位小夥子肩挑一擔水,手提一桶水,快步流星地走在前,一位老嶇領著一個小姑娘扛著一條棍,小跑著緊隨其後。原來,是小夥子幫助來泉邊抬水的祖孫二人。老太太邊跑邊“罵”小夥子走得太快,小夥子邊走邊唱時興歌曲,全然聽不見身後的絮絮叨叨。

河東,一戶臨水居住。石砌的房基高出水麵10餘米,石台階直抵河底。晨光中,女主人將一群鴨子趕人河中。鴨子戲水覓食去了,她走人河邊自家的菜地,拔了一捆蔥,就地剝淨,順手在水中淘洗。另一戶,建房時索性將二層的陽台伸人河水上方。時值暑假,孩子一大早就站在陽台上玩起了釣魚的營生。不用釣竿,手持魚線,像吊水桶一般直線“垂”釣,饒有情趣。年輕的母親則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針線活。看神態,她心不在活計,而在身處水邊的兒子身上!

這裏的居民,從天南地北遷人。幾百年了,三原話也罷,襄樊話也罷,都變成了地道的陝南話。但是,他們仍固守著對本根的崇敬和追懷,按各自的習慣祭祀先祖,按各自的習俗穿衣戴帽,按各自的禮儀婚喪嫁娶。大夥互不強加,寬厚禮讓,和諧相處。鎮上現有的民房,大多建於明、清兩代。興許是因為當初房子造得雄奇堅固,這些年來才無人拆毀。這樣,鎮上的人們又形成了一個不輕易打動房舍的習慣。因之,陳年標語才得以保留至今。一堵舊牆上寫著“打倒地主,擁護土改,’;一座老樓的門媚上寫著“一天節約一兩糧,十年要用倉來裝”;一家商店的門板上寫著“歌唱偉大的毛澤東,歌唱偉大的工農兵”。曆史的滄桑,在這裏烙印清晰,曆曆在目。

街的北頭,一戶人家正在修房。主人說,政府要求保護古鎮建築,房子隻能修補,不能拆建。放置一旁的舊門窗上有幾行文字,細看,原是一則《家譜》:“閑時煉心,靜時養心,坐時守心,行時驗心,言時省心,動時製心。”其祖教子之嚴,治家之慎,讓人肅然起敬!青木川人勤勞善良,淳風沿繼,先輩功不可沒!

“熱麵皮”是這裏的特產,我欲購幾張讓旅友們分享。店主乃一少婦,邊蒸麵皮邊與我閑聊。她說自己的小店一天能賣近百張熱麵皮。沒顧客的時候,就用縫紉機做刺繡,給縣城的老板交售。她打算用做生意賺的錢為丈夫買一輛拖拉機,跑運輸掙錢。前天,丈夫已到漢中培訓開車去了。問她錢掙多了幹啥用,她說養老人、供孩子。問有幾個孩子,答:一個,教育成才就行了;如今的人,生活就講究個質量!

是啊,現在人們都追求生活質量。可是,“尋尋覓覓”的結果,卻常常事與願違:競爭的刺激沉澱了心力的疲憊憔悴,成功的輝煌隱含著背後的辛酸苦辣,富裕的奢侈伴隨著精神的空虛迷惘,即使是處尊居顯的人,也難免被四圍的爾虞我詐或阿談奉迎攪亂了方寸,失真了自我……眼前,家和人勤,男耕女織,令人感慨!

(原載2006年3月21日認民日鋤)

【作者簡介1

張長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陝西省周至縣人大常委會主任。

走訪青木川

葉廣答

有個在日本工作的英籍博士貝思飛,多年從事中國土匪的研究,出版了一本很有價值的書,這是我看到的比較客觀的一部著作;相反,作為中國的曆史學者、社會學者們對土匪的研究卻是鳳毛麟角。人們從正統的觀念出發,往往不屑於談論土匪,不屑於紀錄他們,更不屑於研究他們,其實“民國創立後,沒有一片區域沒有土匪,沒有一年土匪堰旗息鼓”。(戴玄之概槍勁台北1973年版)土匪問題是舊中國一個十分嚴重的社會問題,它的存在和發展伴隨著民國的始終。新中國的社會學者比較注重於革命史的研究、農民戰爭的研究,沒有誰係統地研究過土匪,這大概也是個欠缺。對中國土匪做出理論的說明和曆史的闡述是很有必要的,它畢竟是一個曆史範疇,它的精彩、生動絕不亞於朝廷的變換,帝王的更迭。

解放以前,陝西以“土匪產地”而聞名,有人統計過,20世紀20年代中期,這裏的土匪人數有好幾萬,其中也有麵目別樣的土匪,在五花八門的匪幫中,可算得上獨樹一幟的就是青木川的魏輔唐。

到現在,我還在猶豫,這個魏輔唐究竟該不該劃人土匪行列。魏輔唐1952年作為土匪惡霸被政府鎮壓,至今已經整整50年了。

青木川在老縣城(指佛坪縣老縣城佛爺坪,現歸周至縣轄,下同—編者注)西邊,位於川陝甘三省交界處。我與它的接觸帶有戲劇性。80年代初,我要寫一篇叫《洞陽人物錄》的小說,其中涉及到土匪,那時我不知道陝西哪裏有土匪,就在地圖上找,找最偏僻最複雜的地方,於是我的筆就沿著陝西的邊緣走,走到了川、陝、甘三省的交界處,正好,地圖上的這裏有個小圈,標明是個鎮,叫青木川,在秦嶺山地屬於漢中寧強縣管轄。青木川,名字很像是土匪出沒的地方,就用了青木川。而後,青木川這個地方老在我心裏縈繞,我不知道地圖上的那個被我選中的小圈是個怎樣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出現在我小說裏的青木川和實際的青木川相差多少,有沒有土匪,總是個謎。有一年到陽平關的銅礦去采訪,這裏離青木川有幾十公裏。

我跟銅礦的人談到了這個地方,他們告訴我青木川過去有個大土匪叫魏輔唐,在外頭壞極了,在鄉裏卻是盡幹好事,建小學,建中學,修橋鋪路,是個善人。這個魏輔唐非常向往山外的文明,在山外買了汽車,拆成零件,讓背工背到深山再組裝起來,在鎮子裏嘟嘟地開。那個鎮子至今古色古香,保持著清末民初的風貌,土匪的壓寨夫人還在老屋裏住著,是個大美人……我聽了當時就很衝動,馬上就要到青木川去。可是道路太難走,根本沒有車,計劃隻好擱淺。

2001年底,我厚著臉皮跟周至縣要錢,要車,不管怎麼說我也要到青木川去。到了漢中,一些人聽說我要去那兒,嘩地都來了,他們要跟我去,聲稱不給我添麻煩,並自己帶著車……於是有政協的黃建軍,他是研究蜀道的,有新華社的小賈,他是專搞漢中地區新聞報道的,還有我帶的“特級”秘書、考證專家王安泉,加上兩個司機,一夥人打狼似地奔青木川去了。西去的秦嶺已經不像山腹老縣城那樣的險峻,河穀也相對寬闊,隻是山還是連著山,穿來穿去走不出山的纏繞。汽車沿著嘉陵江往西,路邊有古棧道遺跡,是通往四川廣元的明月峽棧道,屬蜀道係列。過燕子貶往西拐,山漸漸地深了,人家也逐漸稀少,河裏有帶棚的木船在漂,帶出了“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

路越走越艱難,過了一個叫廣坪的地方,我的車被泥窩住了,無法繼續行走,原以為過了這段下麵的路會好些,問過來的農民,說下麵的路比這兒還難,不但有泥還有大石頭。隻好拋棄我的桑塔納擠進黃建軍的越野吉普,越野車也是走走停停,很多時候我們在步行,一步一蹦地跳過那些大石頭。真是領教了青木川道路的厲害。

到了青木川,天色已晚,一行人直奔鄉政府。政府裏隻有書記李發裕在。李發裕年紀很輕,很熱情,興許是在山裏待得太寂寞了,見了我們有很多話,多年的老朋友似的。他希望能把青木川的故事寫成電視劇,拿到全國去播放,讓誰都知道秦嶺裏的青木川,就像誰都知道《芙蓉鎮》裏的芙蓉鎮似的。離吃晚飯還有段時間,大家在街上轉,就說些有關魏輔唐的話。李發裕叫來一個名叫徐種德的76歲老漢,說這人是街上的老人,知道情況比較詳細。

徐老漢中等個,背有些微駝,說話緩慢而有節奏,說著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他告訴我們,青木川明清時叫回龍場,因街上有大青木樹,後來就叫了青木川。鎮西的河是金溪河,河裏出沙金,一年可出30公斤,量不大,也沒人下工夫去淘。

河水清澈見底,河中有魚,現撈現吃,李發裕讓街上的飯鋪為我們準備晚飯,已經著人下河撈魚去了。河上有帶廊的木橋,比美國電影《廊橋遺夢》那座橋漂亮多了,那座洋橋是個封閉的筒子,青木川的廓橋是真正的廊橋,有欄杆有廊柱,麵上鋪著厚木板子,石橋上還有當年魏輔唐修橋時留下的字。

青木川和老縣城一樣,是群山環抱的一片平地,南邊是龍池山,屬四川,順著鎮上的路一直往裏走,不遠就到了著名風景區九寨溝。西邊山是風凰山,連接甘肅,東邊是銀錠堡,北邊是黃猴山歸陝西,山山都是青翠碧綠,霧氣縈縈。一條古街南北橫陳,中間一條石板路,兩邊是木板的鋪麵房,賣雜貨、賣吃食,男人們不知都到哪裏去了,女人打著毛線守著攤子。街上出奇的幹淨,沒有行人,我不知道這些鋪子都是為誰開的,如何維持本錢。徐老漢領著我們來到一座3層的洋樓前,說這是當年魏輔唐接待來賓和辦公的地方,是全縣最堂皇最考究的一座房子。

樓內有回廊、天井,寬大舒展,天井內原有兩口用整塊大石鑿就的長方形石缸,目前石缸隻剩一口,上麵刻著文字:“洋洋乎津,乃漱乃灌,邀遐景,載欣載矚,人亦有言,稱心意足,揮茲一腦,陶然自樂。”書法出自魏輔唐的師爺魯德明之手,字跡娟秀規整,一筆一畫都認真到位。門媚柱上有石聯“唐虞之世斯為盛,鳳凰在鄉好有音。”兩聯中間有一首七言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行人往複任勾留。

那管中日戰爭事,閑居樂土度春秋。

這首詩基本道出了魏輔唐自成一統、獨霸一方的政治態度。3層樓房的房屋空著,灰塵蛛網,破爛堆積。台階上長滿綠苔,樓板間有小鼠流竄。問李發裕現在樓房屬於誰,說是已賣給一農戶,那農戶卻說她買虧了,這大房院如何維修,不如拆了蓋新的。我聽了嚇了一大跳,讓李發裕趕緊上報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李好像沒太在意我的話。

又看了幾處豪宅,有的是魏開的鋪麵,有的是他的兄弟們的住處,因有人居住,保存都很完整。讓人感到魏家的勢力在這兒大得很。徐老漢說,魏輔唐原先是個貧困農民,有兩個哥哥,他排行老三,在街上賣油。青木川是個三不管的邊遠之地,盜匪叢生,煙賭泛濫,魏輔唐哥兒三個生性頑劣,參加民團,殺死團長,掌握了地區大權。魏輔唐的發達主要是靠了種大煙。

民國時期,漢中的大煙種得特別多,軍閥吳新田就是靠種大煙來搞軍晌的,他送給西安劉鎮華的大煙走半道讓彭大王劫了,竟然武裝了一個大土匪,可見煙的利潤價值。魏輔唐也種煙,他說,別人種煙搞軍火,我為什麼不搞。魏輔唐充分利用了三省交界的特殊環境,種了大量的煙。一時,青木川山上山下,到處是嬰粟,一片燦爛。魏輔唐1年的收成是3大石缸煙漿。

青木川的街上開了不少煙館,奇怪的是魏輔唐不抽大煙,也不允許他周圍的人和部下抽。

徐種德老漢告訴我,魏輔唐用大煙充實了自己,有了錢就買槍,買了很多好槍,他千餘人的隊伍就有槍400多杆,其中有8支美式衝鋒槍,10支卡賓槍。還有美國馬克斯式重機槍、輕機槍,他本人使的是德國造的駁殼槍,這種裝備是秦嶺裏任何土匪武裝所不能相比的。魏輔唐有了槍就有了勢,有了煙就有了錢,靠錢他打開了不少門路,什麼胡宗南、祝紹周等國民黨軍政要人,魏輔唐都去打點過,用他的話說,就是漢中那邊放個屁,他也知道是誰放的。

民國33年,五六月正是大煙收獲的季節,國內山南海北的煙販子都雲集到了青木川,鎮街上履易交錯,人頭攢動,茶館酒店,通宵達旦,聲勢造得非常之大,頗似現在的商品交易會。

當時縣長劉鳳文認為魏輔唐這樣明目張膽地搞大煙交易太離譜了,就派保安大隊隊長周瑞生帶了保安隊到青木川來查煙禁煙。

周大隊長下到青木川,看到魏輔唐的隊伍超過自己幾倍,武器也精良,遂連一棵煙苗也沒敢動,在鎮上吃喝了幾日,腰裏裝滿了大煙土和票子,返縣而去。

劉鳳文一看這情景,決定自己親自出馬,帶著幾十名警察騎著馬到了青木川,魏輔唐沿街組織了列隊,夾道歡迎縣長,縣長睬也不睬,青著臉一句話不說,直奔洋樓。魏輔唐陪著笑一通招待,招待縣長也招待警察。第二天縣長上山查煙,沒走多遠就碰到山上打冷槍,說是有個叫五閻王的在組織人打獵。

縣長見勢頭不好,為保命,匆匆回縣裏去了。

劉鳳文的後任縣長何葆華不信邪,帶著心狠手辣的警保大隊長伍奪元來查魏輔唐。這個伍奪元是個喜歡較勁的人,陰奸損壞,他決心跟魏輔唐好好較量一下。但是縣長還沒動身,查煙的消息已經到了青木川,還有人通報了伍隊長的厲害。前3天,魏輔唐通知各大煙館,最近不許點紅燈賣煙棒子,並且將鎮上的煙收拾得幹幹淨淨。縣長們來了,又跟接待劉鳳文一樣,好吃好喝好款待,鎮上大小頭目輪流把盞,把查煙的一行人灌得站不起來了。

縣長做夢也沒想到他帶來的得力助手伍奪元是個大煙鬼,這一點恰恰被魏輔唐利用了。酒席上,一路風塵的伍隊長酒也沒喝,飯也沒吃,隻是打噴嚏,流眼淚,說是身體不舒服。吃過飯各自進屋休息,伍奪元卻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魏輔唐的副官楊興若上樓來送茶,伍奪元一把拉住楊興若說,我感冒了,頭疼得厲害……

楊興若說,我給伍隊長請個老中醫去。伍奪元說,我想……抽口大煙。楊興若說,用治感冒倒是來得快,過去我們這兒有那種東西,現在都禁絕了。要不,我去報告魏大隊長,讓他想想辦法。”

伍奪元說:“使不得,使不得,真人麵前不說假話,這事就煩老兄幫忙,別讓你們大隊長知道。”

楊興若把伍奪元領到某家煙館,煙老板邊打煙泡邊對伍奪元:“魏大隊長下令禁煙,我們這兒早就不賣這個了,這是我自己藏了私用的,不是楊副官,我也不敢拿出來,讓魏大隊長知道了可不得了。”

禁煙的伍奪元在煙館過足了癮,在當晚的飯桌上吃得很痛快。半夜,楊興若送來了上等好貨南坪土50兩。第二天一早,伍奪元給縣長打報告說感冒了,讓他手底下的人去查查就行了。縣長無奈,也隻好這樣了。查煙的人前門剛下去,後門就來了煙館老板,給“病中”的伍奪元送來了“藥”。次日伍奪元們就撤回了縣上。

一次次的查煙就這麼不了了之。

徐種德老漢將這一切說得很詳細,很生動,很具有文學性。我知道,山裏鄉間,這樣的文化老者各地都有不少,隻要你留心,到任何一個村裏去采訪,都能找到這樣的大學問。

晚飯,鄉書記安排得非常豐盛,就地取材,有河魚、臘肉、土雞、蔽菜、包穀酒什麼的。農家自釀的酒,有股綿綿的醇香,用不著擔心假酒問題,大家都放著量地喝,都誇菜好飯香。徐老漢卻滴酒不沾,怎麼勸也不喝。我問為什麼,老漢說,“是習慣了。”又說,“魏輔唐這個人不抽煙也不喝酒,所以我也不喝酒。”我突然無話,覺著有什麼地方我轉不過彎來。

這頓飯吃了近兩個鍾頭,主人李發裕帶著我們,個個喝得麵紅耳赤,說話時舌頭放大了不少。我想,當年那些進山來禁煙的人大概也被魏輔唐灌成了我們這副模樣。就借著酒勁兒悄悄問徐老漢,要是在以前我們這夥文人到青木川來了,那個魏輔唐會怎麼樣。

徐老漢對我說,他會好好招待你們,說著偷偷指了指青木川的書記說,比他這個要好。不知哪位吃得高興,吟起了古詩“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下邊的句子卻再記不起了。不想,徐老漢一口氣將它接了下去: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一口肉噎在我的嘴裏咽不下去,那個魏輔唐,這個徐種德,在我眼前蒙_l了一層薄薄的霧。酒喝得晚了,徐老漢的兒子給父親送來了棉大衣和手電,大家為他的孝順感動,給他敬酒。

兒子文謅謅地說,無父命,不敢從。

大家就看徐老漢。徐老漢說,犬子無能。又對兒子說,喝一杯,回去吧。

兒子老老實實地滿飲了一杯,走了。

我愈發地看不透這個徐種德了。

散席時,大家在鄉村飯鋪門口告別,相約明日一早到魏輔唐的老宅子去看“壓寨夫人”。這時徐老爺子突然冒出一句:good night!

嚇了我一跳。

青木川的老農會說good

night,發音標準,吐字清晰,這個徐種德究竟是誰劉晚上,李發裕將他宿辦合一的臥室給我騰出來,他和其他的人擠在客房裏。李的小臥室打掃得很幹淨,有小鏡子,有塑料的花,還有很多雜誌,不是為我特意準備的,這裏本來就是這樣。李發裕是個細膩的有點學生氣質的年輕書記。我躺在床上,讀英國人寫的那本《民國時期的土匪》,外麵下了雨,有颯颯的風聲,書裏麵貝思飛在談論東北匪酋張白馬製定的“十三條禁令”。

這個東北土匪給他的部下明確規定,攻擊單身行人、婦女、老人和孩子要受到處罰,但是攻擊官員,不論是清官還是貪官,隻要他踏人匪幫的地界,都是合理的目標。是貪官,財物被掠奪一空,清官留下一半。外國人不許搶,以免引起外交麻煩,搶婦女的處死。每次得來的收人,分為九份,兩份是公基金,一份給提供情報的人,四份在成員中分配,一份作為獎金獎給直接參戰人員,剩一份給過去死傷人員的家屬……

張白馬有高度的社會意識和政治意識,有管理能力,他應該是個好企業家……

什麼時候睡著的不知道,一夜淨是夢,夢見在青木川的洋樓裏喝酒,許多人在談論事情,其中靠東坐了一個黑臉的胖子,穿著白綢料》,感覺中他就是魏輔唐……

早晨一見到徐種德就問魏輔唐長什麼樣,穿什麼衣裳。徐老漢說,魏輔唐胖胖的,像戲台上的胡傳魁,號稱“寧西人民自衛總隊”。當總隊長時穿軍裝,帶駁殼,蹬馬靴;受編於國民黨,當了民團頭目,改穿毛嘩嘰軍裝,斜挎武裝帶,就是刁德一那打扮,更多的時候穿藍色暗花印度紡綢大料》,戴禮帽,很紳士的樣子。魏輔唐向往山外的文明,卻又謹慎小心,用警惕的眼光看著山外的一切,他沒事從不走出青木川,他的部隊可以這裏那裏騷擾,他則穩穩地坐守“老根據地”。外邊政府有事,也要到青木川來跟他談判,他買了手搖電話,買了留聲機,買了一切能買到的山外文明,但就是不走出這山。

留聲機的唱片就那麼幾張,那幾個曲子在青木川翻來覆去地唱,翻來覆去地唱……我問了組裝汽車的事,徐老漢說不是汽車,是黃包車,真正的上海黃包車,拉著太太小姐們在鎮街上轉。

在徐老漢的帶領下,我們看了魏輔唐的兩處宅院,一處是高台階的深宅大院,一處是古色古香的中式樓房,都很寬敞,保存完好。解放後,老宅分給勞苦大眾居住,就有了很多改變,門口幾個雕花石頭魚池被當做豬圈使用,幾口肥豬在池裏拱來拱去,舒展而自在,那些雕刻的荷花真正地在糞泥中開放了。昔日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曆史的玩笑已經反複地教會我們能很平常地看待這一切,說不定什麼時候這些又會恢複原樣,成為光鮮亮麗的旅遊景點,任著山外來的閑散遊人指指點點。

高台階上的正房是魏輔唐母親的佛堂,雕花的木頭窗棍,前廊後廈的格局,過於誇張的堂皇透視出暴發土著內心難以克製的自卑和虛張的文化品位:那些數米長的石頭台階,當初不知是怎麼運來怎麼裝上去的,那些細膩得有些繁瑣的雕刻,不知出自哪些工匠之手,總之,站在院裏環視四周,給人的感覺不是那麼舒服。

過去內院分別住著魏輔唐的幾個太太、子女和十多個大小奴蟀。現在魏輔唐的第五個妻子瞿遙章住在巨宅的最後一層,我們跟著徐種德來到瞿遙章屋裏,兩間偏屋,不大,幹淨清爽,青磚漫地,花木隔扇,白色繡花門簾,有沙發和電視。瞿氏正歪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看得出瞿的身體很虛弱,臉色蒼白,有輕微的浮腫,肺心病的症候很明顯,但這一切掩蓋不住年輕時的美貌與端莊。

魏輔唐一生酷愛槍支和女人,他有大小老婆6個。正妻羅氏,早死,後邊分別是唐氏、趙氏、楊氏、瞿氏、趙氏。兩個趙氏是姐妹花,是兩裏外趙家壩的女兒,趙家是大戶,書香門第,出過不少官員。我們到趙家壩去,看見200餘塊明清石碑被當做青石鋪在曬糧的場上,要讀碑得踢開那些柴禾稻草,趴在地上,才能讀出什麼“春會置業”的內容。趙家壩的趙家是明代成化年間奉朝廷命令從陝西關中三原遷到這裏的,清嘉慶年間分為5戶,每戶持一金佛,將來認祖歸宗時,以金佛為準。這樣一個有根底的人家,女孩自然賢淑恬靜,魏輔唐是想讓後代改變門風,先娶了姐姐,若幹年後,見姐姐沒生兒子,又去提親娶妹妹,趙家訝其做法,他說趙家前人文風盛,優生條件好,聰明有種,要是生了男孩,他們魏家就有望了。趙家畏懼魏輔唐的勢力,不敢再說什麼,隻好將妹妹也嫁了過來,結果姐妹倆誰也沒生下兒子。

魏輔唐的5個女人,每人輪流值宿3夜,管3天廚房。跟彭大王和王三春不同,那兩位的壓寨夫人都是能征善戰,手使雙槍的高手,魏輔唐卻不許他的女人過問地方事情,她們每天的任務就是吃喝打扮,伺候丈夫。魏輔唐人胖,穿戴不方便,早晚都要他的女人給他穿脫衣服,扣紐扣。有時候他會叫上兩個女人和他一同睡覺,鎮上的人說,“三人一床會,男女不相配,六個腳板咋個睡寧”魏輔唐不管這些。

瞿遙章娘家是青木川鎮上的大戶,也是魏輔唐為了子嗣而娶過來的,娶來後許久沒生養,魏很失望,才又接來了趙氏。沒料,趙氏進門後,瞿氏竟很爭氣地連著生了兩個兒子,就是現在的魏樹武和魏樹椿。兩個兒子不似父親,性情平和,很像母親,是老實本分的農民,過著平平常常的日於。魏輔唐的女兒們,都嫁在外地,一個比一個有能耐。瞿老太太如今跟二兒子一起生活。我們來時,二兒子沒在家,到街上串門去了。瞿老太太孤寂地坐著,看著院裏進進出出的街坊,看著那些在庭院裏覓食的雞。我們的到來,打亂了她的正常生活,老太太勉強站起來,很冷漠地打著招呼。我們問了她一些情況,她隻是說,我病了,我病了。

我很後悔,覺得不該來打擾她。我們去看了魏輔唐當年辦的中學,兩層樓房,有大禮堂,徐種德介紹說柱子的浮雕是巴羅克式,工匠全是由_l海請來的。學校的倉庫裏至今保存著當年掛的匾,有“培育英才”,有“廈庇群英”,還有“普及教育”、“提高文化”……都是各地送的。在新蓋的青木川小學校,我看到了新建校舍水泥上刻的90年代的標語“培育英才”、“振興中華”,兩處標語內容雖相隔了近60年,卻是一脈的貫穿,土匪惡霸的理想與今日的教育方針,在某處有著不謀而合,讓人不可思議。共同的內涵大概就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的大背景了,這個文化既容納得下土匪也容納得下精英,它無所不包。小學校的標語字跡很新,但是書法卻蒼老沉穩,非數十年的功力不能達到。問出自何人之手,徐老漢說,在下不才。

我再不能走下去了,站在操場邊要他將我腦海裏的謎團解

釋清楚。

徐老漢說,你先不要問問題,我告訴你,當年公審魏輔唐,主席台就在這個操場邊邊,你站的位置,就是魏輔唐跪綁的位置,公審完了,立即拉到場子南邊槍斃了。

我言外有意地說,你當時在哪個位置?

徐種德頓了頓腳說,我就在這兒。

我和徐種德的距離不到5米。

我什麼都明白了。

離開青木川之前,我終於將這個謎一樣的徐老漢搞清楚了。徐種德,民國14年生,青木川鎮人,家世貧寒,7歲人小學,21歲人四川大學曆史係,後回青木川,任魏輔唐“寧西人民自衛總隊”少校參謀主任。這個官銜是我從徐老漢的極誠人員證明扮上了解到的,證書是蘭州軍區發的紅皮布麵小本子。徐種德當了好幾屆縣政協委員。

我不理解大學畢業的徐種德,為什麼要回到這三省交界的深山,給一個土匪當參謀。徐種德說他在漢中念中學,在四川念大學,學費都是魏輔唐給出的。魏輔唐資助了家鄉一批窮孩子出去讀書,這些人走出去了,大部分都沒有回來,他們有的當了教授,有的當了編輯,現在都混得不錯,其中有些人不願意談及受過土匪資助的事情……

我問他為什麼回來徐種德說,知恩圖報。

槍斃魏輔唐是在1952年的鎮反運動中,其罪狀是惡霸土匪,據調查魏的命案有不少。1987年,漢中對這件事有過平反決定,決定在部分人中讀過,是局部平反還是徹底平反搞不清楚。我曾托漢中政協的黃建軍將這事了解清楚,他大概是忘了,到現在沒見下文。將文字寫到這兒,我停下筆,往遙遠的青木川打了一個電話,是徐種德老漢接的,他說他一切都好,也讓我好好兒的,讓我今年一定再到青木川來。我說,聽說書記李發裕要把那個廊橋拆了,另造水泥新橋,讓老漢一定要堅決頂住。老漢說他是一介草民,管不得那麼多。我在電話裏說李發裕拆橋太不夠意思,發了半天牢騷又感到白搭,礙著人家老漢什麼事呢……

從青木川回到老縣城,想起了老佛坪那三條孽龍的傳說,南邊的火龍,東邊的水龍,西邊的風龍。3條龍將個寶珠團團圍住。我圍著老縣城在山裏跑了一圈.見識了東邊的彭源洲,南邊的王三春,西邊的魏輔唐,也算是3條孽龍吧,他們製造了民國時期秦嶺山地的氛圍,對老縣城直接的、間接的危害三言兩語不能一一涵蓋。解放初期,部隊為秦巴山區的剿匪曾經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前兩年,漢中地區出了一本厚厚的v又中剿匪回憶錄》,記述了剿滅這一地區土匪的事件和經過,內容的精彩不亞於那部很轟動的電視連續劇《龍山剿匪》,隻是沒有人把它們變成藝術作品就是了。

現在,土匪不再成為時事焦點,大山裏的土匪絕跡了,新時代的土匪們搶銀行、劫飛機、炸樓房、綁人質,更名為“恐怖組織”,沒有哪些匪再肯到深山裏洗劫貧困的農民,再為那三鬥麥子兩鬥米殺人放火。紅線、黑線成為曆史,換包設騙、盜竊搶劫成為故事,目前老縣城的治安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時候,大概也是一種補償。在城裏人追求防盜門、電子鎖、保險箱,為財產提心吊膽過日子的時候,老縣城的人卻舒舒展展地活著,就那麼幾戶人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大門永遠是敞著,下地也沒有鎖門的習慣,不怕人搶,也沒有人偷,多少年了,這裏沒有發生過刑事案件。我在這裏住著,開始還關門,後來也敞著了。別人不關,我老關門閉戶,顯得小家子氣。

什麼叫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老縣城就是。

(節選自作者所著縣琳,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年1月。題目係編者所加)

【作者簡介】

葉廣答,女,滿族,北京市人。國家一級作家,現為中國作協會員,陝西省作協理事,西安市文聯副主席,西安市作協副主席。《夢也何曾到謝橋》、《響馬傳》和紀實文學《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等。

青木川一瞥

楊再麗

10年前,我在縣誌辦工作時,因撰寫傲輔唐榭,曾極力想去魏輔唐的出生地、生活地、統治地—青木川看一看,但終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

10年後,前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還是因公去了青木川,短短數小時,匆匆一瞥間,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似也了卻了一個小小的心願。

汽車從寧強縣城出發,翻五丁關,越烈金壩,過陽平關,走燕子貶,趨廣坪,行程130餘公裏,直達青木川。鄉間的道路也並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坎坷,雖不寬展,倒還平坦,顛簸得也不算厲害。隻是冬天的早晨,山坡上罩滿了霧,能見度很低,仿佛也想為青木川增添幾份神秘的色彩。

說起來,青木川的山水也無什麼特殊,隻是因為此地在川陝甘3省交界之處,是寧強最西,亦是陝西最西。早些時候,這裏地僻人稀,社情複雜,當局鞭長莫及,政令不人。至民國年間,出了個“土皇帝”魏輔唐,統治青木川20多年,成為赫赫有名的寧西一霸,青木川也就眾所周知了。

許是因了這個緣故吧,青木川一直沒被人們遺忘過。解放後,青木川回到人民政府的懷抱,廣大窮苦百姓翻身做了主人,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過上了和平幸福的生活。尤其是近幾年,青木川鄉與玉泉壩鄉合並建立了青木川鎮,縣上為該鎮選派了強有力的領導班子,對青木川的經濟社會發展進行科學規劃。

一批又一批的幹部和青木川人民用勤勞與智慧建設青木川,宣傳青木川,使青木川的麵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青木川再度成為各界關注的焦點。

於是,外省外縣的客商來了,他們帶來了信息、技術、資金,帶走了木耳、油桐、生漆;

於是,生物學家來了,他們爬高山,鑽密篙,風餐露宿,不僅看見了成群的金絲猴、羚牛、稱猴、黑熊,還欣喜地發現了大熊貓的蹤跡;

於是,文史專家來了,他們走村串戶,深挖細掘,終於找到了一批有文史價值的石碑和摩崖石刻;

於是,各級領導來了,他們訪貧苦,送溫暖,察民情,描藍圖。現任縣委書記崔光華工作之餘還著有《徒進青木川》一文,在徽又中時臥發表;

於是,西安的女作家來了。那位攢也何曾到謝榭的作者葉廣琴女士一住就是一星期。她看山,看水,看“魏氏莊園”,看小街民居,聽老人們講那過去的故事。她要把青木川寫成小說,編成電視劇,在青木川拍,在青木川演,她要讓青木川變成第二個芙蓉鎮。

第一次走進“魏氏莊園”,站在兩進兩層的四合院中,腳踩青石鋪就的地麵,目光順著台階一級級掃上去,石獅嗓墩,巨木刻柱,雕窗畫棟,曲廊通幽。我努力地想像著,當年的魏輔唐該是怎樣的威風八麵,又是怎樣的柔情萬種;有多少政令從這裏傳出去,又有多少財富從外邊流進來:這座深宅大院裏究竟埋藏了多少秘密,演繹過多少喜怒哀樂的故事,如今一切都被風吹雨打去,留給我們的隻有對曆史無盡的思考。

就在我打開車門臨上車的一刹那,我再一次回望青木川,高高的鳳凰山無語,清清的金溪河默默,農家的炊煙嫋嫋,晚歸的牧童悠悠,真是一幅恬靜的山水畫啊。再見了,青木川,你既然有不尋常的過去,也一定會有一個不平凡的未來。

(原載2002年2月28日權源手助,收入本書時作者作了刪改)

【作者簡介】

楊再麗,女,生於1964年,寧強縣大安鎮人。漢中市作家協會會員。現任寧強縣檔案局局長。有散文、小說發表於省、市報刊。

青木川筆記

馮文柯

山與山比肩而行,奔走爭峰,擁擠處形成幽深峽穀,寬鬆處形成大小壩子。我去青木川,沿途從高處遠看下去,能看到許多這樣的壩子,大者如陽平關,兩山緊逼,互不退讓,如弓弦受力張滿,中間空出,兩端抵死,成鎖喉之勢;小者如簸箕,人煙不能到達,樹木爬往坡上,石頭滾下,雜草在磊石中生長,枯萎的季節枯萎,開花的季節開花。壩子不分大小,都接納兩麵山坡上的流水,成為溪,成為河。從漢中到青木川,我見到的最美麗的壩子呈月牙形,山在那裏轉身,水隨山行,放慢了腳步,水中石子細碎,一棵樹站在水邊,空曠中時間慢下來,那棵樹看上去就站在月亮裏。

青木川是漢中寧強的一個古鎮,也是一個壩子,位置在陝南、川北和隴南交界處。壩子不大,也不小,大小似乎恰到好處。壩子中央有一道流水,叫金溪河,又叫青木川,不緊不慢地流。我是第一次到青木川,到達時已經完全失去方向感。我經過一座水泥橋左拐,過河,又左拐,在一狹窄人口處問坐在門外曬太陽的老漢,才知道狹窄人口可以進去,進去就是青木川古鎮。這一天是農曆正月初二,街道石板路麵上是一堆一堆鞭炮的碎屑,兩邊高高的二層木樓上懸掛著燈籠。木樓下麵的門框上都貼著對聯,紙張顏色豔麗,文字大多燙金,和暗紅色墨書對聯完全兩種風格,從中可以感受時代變遷。對聯中間的門有的上鎖關閉,有的敞開,能看見玻璃貨櫃裏的香煙和袋裝食品,以及貨櫃上麵依次排列的啤酒、白酒、醬油、醋。街道上有行人,一閃而過,我來不及看清他們的臉,那些人已經消失,不知道他們從哪一座木樓出來,又消失在哪一座木樓裏。

我住在金溪河這邊的一家私人旅店裏,從窗戶往外看,金溪河緩緩流淌,水中大一些石頭多半露出水麵,幾隻山鴉在上麵跳來跳去,有時飛過水麵消失在遠處山色之中。河對岸,就是我已經去過的石板街和木樓相連的天井院落。聽旅店樓下的一位老人講,當年槍斃魏輔唐的時候,禁止執行的命令已經下達,但送信人還未走攏,魏輔唐已經被槍斃了。事實的真相,我不想多問。天色已晚,我到當年魏輔唐辦公的院落裏去,門從裏麵關著,一個老鄉幫我拍了半天,喊一個什麼名字,就是不見有人開門。我又到旁邊當年魏輔唐的家屬院裏,三進院落裏,住著好幾戶人家。幾個人出出進進,對我的到來沒有任何好奇。我看見一群雞在院子裏聚聚散散,有幾隻跳過高高的門檻,到屋子裏去了。我到屋子裏去,剛才進去的雞卻不見了,原來房子之間是連通的,進到屋子裏的雞已經從另外一間房子裏出去了。當年魏輔唐辦公的院落開了門,開門人說他那麼給睡著了,沒聽見敲門。院子裏麵是一個什麼單位辦公的地方,我進去看了看,就出來了。青木川是一個課題,是關於地域政治、經濟、文化、曆史、社會、民俗、生態的一係列課題。置身於繁華喧囂之中,有許多人翻山越嶺到青木川,去感受質樸平緩的生活,看藏在大山之間的本色風光。我對青木川的關注,是對時光的關注。在青木川這樣的地方,我感覺時光流失的速度明顯緩慢下來。這種感受,我在以漢中東關為背景的係列散文中試圖表達出來。此後我又去過川北的恩陽古鎮,那裏曾經是紅四方麵軍第三十軍、第九軍的駐地,恩陽古鎮隨處能看到當年紅軍留下的石刻標語。後來紅四方麵軍第三十軍、第九軍一部和紅一方麵軍一部組成紅軍西路軍,幾乎全軍覆沒在遙遠荒僻的河涅地區。漫步在恩陽古鎮,對時光的感受和我在青木川是一樣的,我不經意間發現時光慢了下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是中國古人一種時空觀念。在青木川,我理解時間慢下來的原因,是曲徑回廊對空間的處理,是雕花門窗對空間的分割。空間經過處理分割後,時間跟隨空間彎曲變幻,映照在人的意識中,時光就慢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