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田子成(1 / 2)

江寧田子成,過洞庭,舟覆而沒。子良耜,明季進士,時在抱中。妻杜氏,聞訃,仰藥而死。良耜受庶祖母撫養成立,筮仕湖北。年餘,奉憲命營務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縣丞,隸漢陽,辭不就。院司強督促之,乃就。輒放蕩江湖間,不以官職自守。一夕,艤舟江岸,聞洞簫聲,抑揚可聽。乘月步去,約半裏許,見曠野中茅屋數椽,熒熒燈火;近窗窺之,有三人對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許;下座一叟;側座吹簫者,年最少。吹竟,叟擊節讚佳。秀才麵壁吟思,若罔聞。叟曰:“盧十兄必有佳作,請長吟,俾得共賞之。”秀才乃吟曰:“滿江風月冷淒淒,瘦草零花化作泥。千裏雲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吟聲愴側。叟笑曰:“盧十兄故態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屬和,請歌以侑酒。”乃歌“蘭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頤。少年起曰:“我視月斜何度矣。”突出見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態盡露也!”遂挽客入,共一舉手。叟使與少年相對坐。試其杯皆冷酒,辭不飲。少年起,以葦炬燎壺而進之。良耜亦命從者出錢行沾,叟固止之。因訊邦族,良耜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鄉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間土著。”指少年曰:“此江西杜野候。”又指秀才:“此盧十兄,與公同鄉。”盧自見良耜,殊偃蹇不甚為禮。良耜因問:“家居何裏?如此清才,殊早不聞。”答曰:“流寓已久,親族恒不相識,可歎人也!”言之哀楚。叟搖手亂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觴政,聒絮如此,厭人聽聞!”遂把杯自飲,曰:“一令請共行之,不能者罰。每擲三色,以相逢為率,須一古典相合。”乃擲得幺二三,唱曰:“三加幺二點相同,雞黍三年約範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擲得雙二單四,曰:“不讀書人,但見俚典,勿以為笑。四加雙二點相同,四人聚義古城中:兄弟喜相逢。”盧得雙幺單二,曰:“二加雙幺點相同,呂向兩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擲,複與盧同,曰:“二加雙幺點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令畢,良耜興辭。盧始起,曰:“故鄉之誼,未遑傾吐,何別之遽?將有所問,願少留也。”良耜複坐,問:“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沒於洞庭,與君同族否?”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識?”曰:“少時相善。沒日,惟仆見之,因收其骨,葬江邊耳。”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盧曰:“明日來此,當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數武,但見墳上有叢蘆十莖者是也。”良耜灑涕,與眾拱別。至舟,終夜不寢,念盧情詞似皆有因。昧爽而往,則舍宇全無,益駭。因遵所指處尋墓,果得之。叢蘆其上,數之,適符其數。恍然悟盧十兄之稱,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細問土人,則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屍而埋之,故有數墳在焉。遂發塚負骨,棄官而返。歸告祖母,質其狀貌皆確。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於江;後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歿後,葬竹橋之西,故詩中憶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譯文】

江寧的田子成,路過洞庭湖,翻船落水而死。兒子田良耜,明朝末年的進士,當時還在母親的懷抱中。妻子杜氏,聽到噩耗,服毒自殺。呂良耜在庶祖母的撫育下長大成人,剛一邁上仕途,就去湖北做官。過了一年多,奉巡撫命令,去湖南做營務官。到了洞庭湖,大哭一場,返回家鄉。自己聲明沒有那麼高的才能,不勝任,巡撫把他降為縣丞,派往漢陽縣,他辭謝不去。巡撫強硬地催促他,他才到任就職。他總在江湖上放蕩不羈,不因官職在身而注重自己的言行。一天晚上,把船泊在江邊,聽見了洞簫聲,抑揚頓錯,很好聽。他乘著月色,向那裏走去。大約半裏路,看見曠野之中有幾間草房,屋裏燈火熒熒。走到窗前,偷偷往裏一看,有三個人在屋裏喝酒。上座是位秀才,年約三十來歲;下座是個老頭兒;側座那位吹簫的,年歲最小。他吹完洞簫,老頭兒拍手叫好。秀才麵向牆壁,吟詠沉思,好像沒聽見。老頭兒說:“盧十兄必有佳作,何不高聲朗讀,讓我們共同欣賞呢。”秀才就吟詠起來:“滿江風月冷淒淒,瘦草零花化作泥。千裏雲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老頭兒笑著說:“盧十兄故態複發了!”就用大杯子向他敬酒說:“老夫不能跟你和詩,請求背誦一首詩向你勸酒吧。”於是就背誦了“蘭陵美酒”的詩篇。背完,滿座歡笑。少年站起來說:“我去看看月亮斜到什麼程度了。”突然跑出來,看見客人,拍著手說:“窗外有人,我等的狂態暴露無遺了!”說完就把客人拉進屋裏,大家一起向客人舉手打招呼。老頭兒讓少年與客人對坐。田良耜摸摸他們的杯子,都是冷酒,便辭謝不飲。少年站起來,用蘆葦點火燎熱酒壺,向客人敬酒。田良耜也叫隨從拿錢去買酒,老頭兒堅決阻止了。接著就問田良耜的家世,田良耜就講了他的生平。老頭兒向他致敬說:“原來是我家鄉的父母官。我姓江,名叫少君,是這裏土生土長的。”指著那位少年說:“此人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著秀才說:“這位是盧十兄,和你同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