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山上,往下看看從前的村子,原來就在眼皮底下。料想妻子的腳步很弱,必然停在半路上。急忙往前趕了一裏多地,已經到了家門,隻見房倒牆塌,完全不是從前的景物,村子裏的老老少少,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這才吃了一驚。忽然想到東漢的劉晨和阮肇到天台山上采藥,被兩個仙女留住了半年,回家的時候,子孫已經傳了十代,今天和那個情景很相似。他不敢進門,就坐在對門體息一會兒。
坐了很長時間,有個老頭兒拖著拐杖出了大門。他向老頭作了個揖,問道:“賈奉雉的家住在什麼地方?”老頭兒指著對麵的宅子說:“這就是。你是不是想要打聽他家的怪事呀?我完全知道。人們代代相傳,此公聽到考中舉人的捷報就逃遁了;逃遁的時候,他的兒子才七八歲。後來,兒子長到十四五歲,母親忽然大睡不醒。兒子在世的時候,寒來暑往,還給她換換衣服;等兒子死了以後,兩個孫子很窮,房舍已經拆毀了,隻是搭起一個木架,上邊苫著草簾遮蔽著。一個月以前,夫人忽然醒過來,屈指一算,已經一百多年了。遠遠近近,聽見這件怪事以後,都來訪問看望,最近幾天才有些消停了。”賈奉雉突然醒悟,說:“老人家,你不知道吧?賈奉雉就是我呀。”老頭兒大吃一驚,趕緊到他家裏報信。
當時他的大孫子已經去世;二孫子賈祥,也五十多歲了。賈祥看他很年輕,懷疑他是假冒祖父。過了一會兒,夫人出來了,才認定他是賈奉雉。兩個人雙雙落淚,招呼他一起進了屋裏。苦於沒有房子可住,隻好暫時進在孫子的房子裏。大大小小的男人和婦女,都跑了進來,身邊站得滿滿的,都是他的曾孫和玄孫,大抵都是一些沒有文化的粗人。大孫子媳婦吳氏,給他買了酒,用粗劣的飯菜給他接風;又叫小兒子賈杲和他媳婦,搬到自己屋裏,騰出房子給爺爺公公和奶奶婆婆住著。賈奉雉搬進騰出來的寢室,煙塵拌著孩子的屎騷氣,雜味熏人。住了幾天,悔恨歎惜,實在忍受不了。兩家孫子輪流供應飲食,做得很不合口味。村裏的人因為他剛剛回到家裏,天天請他喝酒;而夫人卻常常吃不上一頓飽飯。
吳氏從前是書香人家的女兒,很文靜,懂得閨訓,對賈奉雉承顏順誌,始終不變。賈祥供給的東西越來越少,有時還要打個招呼,才能送來一點。賈奉雉很生氣,就帶著夫人搬出去,到東村去設帳教學。他常對夫人說:“對於這次返回故鄉,我很後悔,但是已經不可挽回了。迫不得已,還得重操舊業,要是心裏不怕羞恥,富貴是不難達到的。”
過了一年多,吳氏還時常送吃的,賈祥父子卻腳不登門了。這一年,他考中了秀才,縣官器重他的文才,贈送了很多錢,從此家境才稍微富裕一點。賈祥這才稍微有些向他靠近。他把賈祥招呼進來,計算從前耗費的東西,拿出金錢償還給他,然後把他斥責一頓,趕出了去,斷絕了關係。於是就買了新房子,讓吳氏搬來住在一起。吳氏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留在原處看守老家業;二兒子賈杲很聰明,叫他和學生們一起讀書。
賈奉雉從山裏回來以後,心裏更加清如水明如鏡。過了不久,考中了舉人,第二年又進士及第。又過了幾年,擔任巡察禦史,巡視江浙一帶地方,聲名顯赫,歌舞樓台,盛極一時。他的為人耿直不阿,不避權貴,朝裏的大官僚,總想攻擊陷害他。他一次又一次地上本告退,沒有得到皇上的批準,過了不久,災難就臨頭了。在這以前,賈祥的六個兒子都是無賴之徒,賈奉雉雖然棄絕了他們,不收錄他們,但是他們都竊取他的餘勢,作威作福,橫行不法,霸占田產,鄉下人都把他們看成禍患。某乙娶了新媳婦,賈祥的兒子給奪去做了小老婆。某乙本來是個狡猾奸詐的家夥,鄉下人又湊錢幫他打官司,因此就把消息傳進了都城。於是那些當權的大官僚,紛紛上表攻擊賈奉雉。他沒有辦法給自己洗脫,在獄裏押了一年多。賈祥和他的二兒子,都病死在獄裏。他奉皇帝的聖旨,發配到遼陽去充軍。
當時賈果考中秀才已經很久了,為人很仁義,很厚道,很有賢德的聲望。賈奉雉的夫人生了一個兒子,十六歲了,就把兒子囑托給賈杲,夫妻二人隻帶一個仆人和一個仆婦走了。他對夫人說:“十幾年的榮華富貴,還沒有做夢的時間長。現在我才知道,榮華富貴的場所,都是地獄的境界,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了一層罪孽。”
走了幾天,來到海邊上,看見遠處來了一條大船,鼓樂如同雷鳴,侍衛官都像天神一樣。來到跟前,從船裏出來一個人,笑嗬嗬地邀請巡察禦史到船上去休息一會兒。賈奉雉一見那個人,又驚又喜,縱身跳上了大船,解差不敢製止他。夫人心急火燎地想要跟過去,但相距已經很遠了,就氣憤地跳進了大海。往前漂泊了幾步,看見有個人向水中垂下一條白練,把她提起來救走了。解差命令船夫急速蕩槳,一邊追著一邊呼喊,隻聽鼓聲如同雷鳴,和海濤互相轟響,眨眼之間就無影無蹤了。仆人識那個人,他就是郎生。
異史氏說:“世上相傳,有個名叫陳大士的人,在考場上寫完了應考的八股文,吟誦了四遍,歎口氣說:‘又有誰能識貨’!就扔了這一篇,重新提筆寫作,所以考中的文章趕不上扔掉的稿子。賈奉雉感到羞恥而逃走,他是具有仙骨的。他再次返回人間的時候,竟然為了生活,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不能自以為清高了,可見貧賤對人的傷害,是多麼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