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雲蘿公主(2 / 3)

【譯文】

安大業,是河北盧龍人。剛一生下來就能說話,母親給他喝了狗血,才止住了。長大以後,麵目清秀,顧形望影,沒有能和他比美的;而且頭腦聰明,讀書讀得很好。官僚世家爭著和他通婚。母親作夢,有人在夢裏告訴她說:“你兒子應該婚配一位公主。”母子二人都相信了。一直長到十五六歲,始終沒有應驗,也就逐漸後悔了。

一天,安大業獨自坐在書房裏,忽然聞到一陣奇異的濃香。過了不一會兒,有個漂亮的使女跑進來說:“公主來了。”馬上就用長氈鋪地,從門外一直鋪到床前。他正在驚疑的時候,看見一位女郎,扶著使女的肩頭進了書房;耀眼的服飾,漂亮的容貌,映得四壁生光。使女就把一個繡花坐墊放在床上,扶著女郎坐下了。安大業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就向女郎躬身施禮,問道:“你是何處的神仙,敢勞大駕光臨寒舍?”女郎隻是笑盈盈地用袍袖遮著嘴巴。使女說:“這是聖後府裏的雲蘿公主。聖後喜愛郎君,要把公主嫁給你,所以叫公主自己來選擇女婿。”

安大業又驚又喜,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公主也低著腦袋;兩人麵對麵地坐著,默默不語。安大業一向喜好下圍棋,曾把棋盤放在座位的旁邊。一個使女用紅巾拂去棋盤上的灰塵,把它移到書桌上,說:“公主天天酷愛下圍棋,不知和駙馬比較起來,誰占優勢?”安大業就把座位移到書桌跟前,公主笑盈盈地跟他下棋。剛剛下了三十多個棋子,使女就抓亂了棋盤,說:“駙馬輸了!”就把棋子揀到盒子裏,說:“駙馬是人間的高手,公主隻能讓你六個棋子。”說完就在棋盤上擺上六個黑子,公主完全聽從使女的擺布,也就和他重新下起來。

公主坐著的時候,就讓使女趴在她的座位底下,用脊背承托她的腳;她左腳踏在地上的時候,就更換一個使女,趴在她的右腳底下。還有兩個小丫鬟,站在兩旁服侍著;每當安大業沉思凝想的時候,小丫鬟就彎起胳膊肘,趴在他的肩頭上。到棋局將殘,還沒結束的時候,小丫鬟就笑著說:“駙馬輸了一個子。”並且進一步說:“公主已經乏了,應該回去休息。”公主就側過身子和一個丫鬟耳語了幾句,那個丫鬟就出了書房,去了不一會兒又返回來,拿來千金,往床上一放,告訴安大業說:“剛才公主說了,你的房子狹窄而又簡陋,請你收下這筆錢,稍微修飾修飾,落成以後就來相會。”另一個丫鬟說:“這個月凶神在位,不宜動土修建,如果動土修建,衝犯了凶神,將會遭到災難的,一個月以後,才是吉星高照的日子。”

公主站起來要走;安大業擋在前邊不讓她走,並且關上了房門。丫鬟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形狀像個皮排,就地往裏吹氣;突然從皮排裏冒出一股雲氣,頃刻之間就繞滿了四周,昏昏沉沉的,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再去尋找公主,已經無影無蹤了。母親知道這個情況以後,懷疑公主是個妖怪。安大業卻心往神馳,夢裏也想念公主,再也不能舍棄了。他急於落成新房,沒有工夫禁忌應不應該動土;選定一個日子,督促工匠,很快就把房舍修建一新。

在此以前,欒州有個書生,名叫袁大用,僑居盧龍縣,和他住鄰居,曾經登門投遞名帖,要求和他見一麵。他一向寡居,很少交朋友,就借口外出了,沒有會見;但是又趁袁大用沒在家的時候前去回拜。一個多月以後,恰巧在門外碰上了,原來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穿一身宮絹的單衣,腰係絲帶,腳蹬烏靴,神態很瀟灑。略微談了幾句話,性格溫厚,語言很謹慎。他很高興,便拱手作揖,把袁大用請進了書房。邀請和客人下圍棋,雙方互有輸贏。下完圍棋以後,擺酒設宴款待客人,談談笑笑,喝得很痛快。

第二天,袁大用把他請到自己的寓所,山珍海味,葷素雜進,殷勤相待,情義很深厚。袁大用隻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書僮,打著拍板,清唱歌曲,還蹦蹦跳跳地演出一些節目。他喝得酩酊大醉,不能自己往回走,袁大用就讓書僮把他背著送回去。他看書僮細小而又瘦弱,怕他背不動。袁大用硬叫書僮把他背回去。書僮把他背起來以後,力氣綽綽有餘,一直把他背到家裏。他感到很驚奇。第二天,他用金錢犒賞書僮,書僮一再推辭,最後才收下了。從此,兩個人的交情很親密,隔不了三幾天,不是袁大用過來探望他,就是他去看望袁大用。

袁大用的為人,隨隨便便,沉默寡言,但卻慷慨,喜好施舍。市上若有因為負債而出賣兒女的,他便解開錢袋子,替人贖回兒女,臉上毫無吝嗇的表情。因此,安大業更加敬重他。過了幾天,他來到安大業家裏,向安大業告別,贈送一雙象牙筷子和南珠等十幾件禮物,還送了五百兩銀子,用來幫助修建房舍。安大業退還了銀子,留下禮物,回送了五匹絲綢。

過了一個月以後,樂亭縣有個做官的,辭官回鄉,口袋裏裝滿了金銀。一天晚上,強盜闖進家裏,把主人捆起來,用烙鐵燒烤,把財物搶劫一空。家人認識強盜就是袁大用,就報告官府,官府發出公文,到處追捕袁大用。安大業的鄰院姓屠的,和安大業積有私仇,兩家互不相容。因為安家大興土木,姓屠的心裏很疑惑,暗中忌妒他。恰好家安的小仆人偷出一雙象牙筷子,賣給了姓屠的。娃屠的知道這是袁大用送給安大業的,因此就報給了盧龍縣的縣官。縣官領兵圍住安大業的房子,正趕上主仆二人外出了,就把他母親抓走。母親年邁體衰,受了驚嚇,便氣息奄奄,兩三天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縣官就把她釋放了。

安大業聽到母親被抓的消息以後,急忙跑回家裏,看見母親已經病得很沉重,過了一宿就死了。他剛把母親盛殮起來,就被衙役抓走了。縣官看他年紀很輕,而且溫文爾雅,心中懷疑這是誣告不實,冤枉了好人,就故意叱喝嚇唬他。他如實交待了和袁大用交往的底裏根由。縣官問他:“你用什麼辦法突然發財了呢?”他說:“那是母親窖藏的銀子,因為要娶媳婦,所以拿出來修建結婚用的房子。”縣官信以為真,就備下公文,往永平府押送。

那個姓屠的鄰居,知道他無罪了,就拿出很多錢,賄賂兩個解差,叫在路上殺死他。路過深山的時候,解差把他拽到懸崖峭壁上,要推下去摔死他。他無計可想,情況危急,正在危難的時候,急然從草莽中跳出一隻猛慮,咬死了兩個衙役,把他叼走了。叼到一個地方,隻見樓閣連著樓閣,重重疊疊,連成一片。猛虎把他叼進門裏,放在地上。他看見雲蘿公主扶著使女,從樓裏出來,很淒慘地安慰他說:“我想把你留下,但是母親的喪事還沒有擇日下葬。你可以揣著公文,自己到府裏投案,保你無災無難。”說完,抓起他胸前的絲帶,一連結了十幾個環扣,囑咐他說:“你見官的時候,要拈弄這些環扣,把它解開,便可以消除災難。”他遵從公主的指示,就到永平府裏投案。知府喜愛他的忠誠老實,又查閱案卷,知道他受了冤枉,就銷去罪案,放他回家了。

他走在半路上,遇見了袁大用,便下了坐騎,互相拉著手,把自己的遭遇全部告訴了對方。袁大用氣得臉色刹白,一句話也沒說。他問袁大用:“你是一位很有風采的人,為什麼做賊自汙呢?”袁大用說:“我所殺掉的,都是不仁不義的人;我所搶劫的;都是不義之財。不然的話,就是扔在路邊上,我也不去揀它。你對我的教育,固然很好,但像你家那個姓屠的鄰居,怎能把他留在人間呢?”說完,飛身上馬,揚鞭而去了。

他回到家裏,把母親安葬完了以後,關起大門,不再會見客人。忽然有一天晚上,強盜進了鄰家,屠家父子十多口,全被殺死,隻留下一個使女。把金錢財寶全部包起來,和僮子分頭攜帶。臨走的時候,拿著燈燭對使女說:“你好好認認:殺人的是我,和別人沒有關係。”說完,並沒有打開大門,就飛簷走壁地走了。第二天,使女向官府報告。縣官懷疑安大業知情,又把他抓上公堂。縣官的言詞和臉色都很嚴厲。他上了大堂以後,握著胸前的絲帶,一邊辨白,一邊解開絲帶上的環扣,縣官無話可以審問,又把他釋放了。他回家以後,更加隱跡藏蹤,刻苦讀書,不再出門會客,隻有一個瘸老太太給他燒飯而已。三年服滿以後,天天打掃院庭,等待雲蘿公主的好消息。

一天,滿院都是奇異的濃香。他登上樓閣一看,裏裏外外的陳設都煥然一新了。悄悄揭起門上的畫簾,看見公主盛妝坐在屋裏。急忙進去參拜,公主拉著他的手說:“你不相信命運,竟在不宜動土的時候大興土木,招來了災難;又苦苦地守孝,把我們夫妻的聚會推遲了三年:這是性急求快,反而推遲了,天下的事情,大抵都是這個樣子。”他要拿錢準備酒菜。公主說:“再也不需拿錢了。”使女打開櫃子,拿出肉菜羹湯,熱氣騰騰,好像剛從鍋裏拿出來的,酒也噴射著濃烈的芳香。喝了一會兒,日落西山,天色逐漸昏黑,踩在公主腳下的使女,都逐漸躲開了。公主四肢嬌懶,兩腿屈屈伸伸的,好像無著無落的樣子。安大業把她親昵地抱在懷裏。公主說:“你暫且放手。現在有兩條道路,請你自己選擇。”安大業摟著她的脖子,問她兩條什麼道路。她說:“如果做個下棋飲酒的知交,可以得到三十年的團聚;如果在床榻之上追求歡樂,隻有六年的和諧而已。你選取哪條路呢?”安大業說:“六年以後再商量吧。”公主一聽,沒再說話,就做了親密的伴侶。

公主說:“我本來知道你免不了人間的俗道,這也是命裏注定的。”因而就讓安大業蓄養丫鬟仆婦,叫她們分出去住在南院裏,做飯,紡織,操持日常生活。北院裏沒有煙火,隻有棋盤、酒具而已。院門時常關閉著,安大業伸手一推就推開了,別人誰也進不來。但是南院的丫鬟仆婦,誰幹活勤快,誰懶惰,她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時常叫安大業去譴責偷懶的,沒有不服的。她沒有多餘的話語,也不大聲發笑,和她言談的時候,她隻是低著腦袋微笑著。和她並肩坐在一起時,她喜好斜著身子倚著安大業。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她身子很輕,好像抱個嬰兒似的。安大業說:“你這樣輕盈,可以在掌上舞蹈。”她說:“這沒有什麼難的!隻是那是奴婢的事情,我不願意罷了。趙飛燕原先是九姐的侍女,因為一次又一次地犯了輕佻之罪,九姐很生氣,把她貶到人間,她又不遵守女子的貞操,現在已被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