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金和尚(2 / 2)

金和尚又廣於交往,就是千裏之外的消息也很靈通。他用這個辦法掌握了地方長官的長處和短處,偶而發了脾氣,衝撞了這些大人物,他們總是自我膽戰心驚的。但是金和尚的為人,鄙薄粗野,從頭到腳,沒有一塊高雅的骨頭。一輩子沒讀過一本經,沒念過一句咒,沒有進過寺院,屋裏也從來沒有儲備過念經用的法器;經卷鐃鼓這些東西,他的徒子徒孫沒有看見過,也沒聽說過。

凡是租他房子的,女人的外表都打扮得很漂亮,如同京城裏的女人,胭脂香料和金粉,都取之於和尚;和尚對她們也不吝嗇。因為這個原因,水坡裏不種田而又叫做農民的,有一百來戶。有時候,凶惡的佃戶把偷情的和尚殺死埋在床底下,他也不追究到底,隻是攆走就算了,這是他長期積成的風氣。

金和尚又買來一個外姓孩子,給他當兒子。請來一個老師,教授應舉的課業。兒子很聰明,會做文章,因而叫他進入縣學讀書,當了秀才;不久,按照成例,捐了一筆錢,做了國子監的監生;又過了不久,到順天府參加鄉試,考中了舉人。從此以後,金和尚的名字,鼓噪一時,叫做“太公”。一向喊他“爺”的,現在喊他“太爺”了。跪在席前進見的人,都垂著手,執行兒孫的禮節。

時隔不久,太公和尚死了。舉人披麻帶孝,睡草席,枕土塊,並且向北朝拜,像對待皇帝一樣;徒子徒孫們也來守靈吊孝,放下手中的錫杖,堆了滿床;但是在靈帳後麵嚶嚶哭泣的,隻有舉人的夫人一人而已。官宦人家的夫人,都穿著華麗的服裝來到靈堂,撩起靈帳吊唁。車蓋和轎馬堵塞了道路。出殯那一天,搭起的靈棚,好像天上的雲彩,一片連著一片,靈幡遮天蓋日。殉葬的草人草馬,都用金箔綢緞裝飾著。帶有華蓋的車子儀仗隊,足有幾十隊。駿馬千匹,美人百名,都像活的一樣。開路神方弼、方相,是用紙殼製做的巨人,頭束黑巾,身穿金甲;在肚子裏橫著一個木架,裏麵藏著一個活人,扛著往前走。裏麵還設有轉動的機關,使它須眉飛舞,目光閃爍,像要叱吒的樣子。看到的人都很驚訝,有些小孩子,遠遠地望見了,就嚇得哭哭啼啼地跑了。壯麗的陰宅,如同一座宮殿,樓閣連著房廊,圍牆連著圍牆,占地好幾十畝,千門萬戶,進去就迷失了方向,走不出來。祭品中的各種物品,多數叫不出名字。送葬的達官要人,車蓋互相摩擦:上自地方長官,都彎腰躬背地進入靈棚,跪倒爬起,如同參拜皇帝;下至貢生、監生以及管理文書簿冊的小官,兩手撐著地麵,磕完頭就走,不敢勞動公子,也不敢勞動那些師叔。

這個時候,傾城都來瞻仰。男男女女,氣喘噓噓,汗流泱背,在道上絡繹不絕;攜帶妻子,懷抱嬰兒,呼喊哥哥,尋找妹妹,人聲鼎沸。雜著鼓樂的轟鳴,加上各種戲劇的鑼鼓聲,人們的說話聲統統聽不見了。看熱鬧的人,從肩膀以下都隱沒在人群裏,看不見穿的什麼衣服,隻能看見萬頭攢動而已。孕婦被擠得腹痛難熬,就要臨產,許多女伴張起裙子作屏帳,圍了一圈兒守候著,隻要聽到嬰兒的哭聲,來不及打聽丫頭小子,撕幅羅裙包起來,有的人攙扶著,有的人拉扯著,一瘸一拐地走了。真是罕見哪!

安葬完了以後,把他遺下的財產,分作兩份:兒子一份,徒弟一份。舉人得到一半財產,住在老宅子裏,南邊、北邊、東邊和西邊,完全住著和尚;但他們都是師兄弟,有了疾苦還能互相關照。

異史氏說:“這也是一個流派,佛教的兩宗沒有這一派,六祖也沒傳下這一派,可以說是獨創的一條修行大道。然而,我聽人說過:五蘊皆空,六塵不染,叫做‘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叫做‘和樣’;遊方行腳,今天跑到湖北,明天跑到江蘇,叫做‘和撞’;敲擊震耳的鑼鼓,吹著悠揚的笙管,叫做‘和唱’;像狗一樣,卑鄙無恥地到處鑽營,又像一隻蒼蠅,飛來飛去地吃喝嫖賭,叫做‘和幛’。這位金和尚,是‘和尚’呢?‘和樣’呢?‘和撞’呢?‘和唱’呢?還是地獄裏的‘和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