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仙人島(2 / 3)

異史氏曰:“佳麗所在,人且於地獄中求之,況享受無窮乎?地仙許攜姝麗,恐帝闕下虛無人矣。輕薄減其祿籍,理固宜然,豈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婦之口,抑何其虐也!”

【譯文】

王勉,字黽齋,靈山人。才思敏捷,在考場上一次又一次地名列第一,所以心氣很高,善於冷嘲熱諷地罵人,時常侮辱人。一天,他偶然遇見一個道士,看著他說:“你有一副極其富貴的相貌,但是被你輕薄的嘴巴子幾乎折磨光了。以你的智慧來說,如果拋棄仕途,進山修道,還是可以名列仙籍的。”王勉譏笑他說:“一個人的富貴,的確無法預料,但是世上哪有仙人呢?”道士說:“你的見識怎麼這樣低呢?不用到別的地方去尋找,我就是一位神仙。”王勉越發笑他胡說八道。

道士說:“我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你能跟我去一趟,幾十位真正的神仙,你立刻就可以見到。”王勉問他:“在什麼地方?”道士說:“近在咫尺而已。”說完就把拐杖夾在兩腿的中間,把另一頭交給王勉,叫他也學自己的樣子,用腿夾上。囑咐他閉上眼睛,喊一聲:“起!”他感到拐杖馬上變粗了,粗得好像一條能裝五鬥米的口袋,淩空飛起。他偷偷地伸手一摸,披著一層又一層鱗甲。他很驚訝,也很害怕,再也不敢動彈了。飛了一會兒,道士又喊了一聲:“停下!”馬上就把拐杖抽出去,落在一個很大的宅子裏,重樓連著殿閣,類似帝王居住的宮殿。中間有一座一丈多高的高台,台上有座十一根抱簷柱的宮殿,無比弘麗。道士把他拉上宮殿,就讓童子擺下酒宴招待客人。童子在殿上擺了十幾桌酒菜,鋪張得光彩奪目。道士換了一身很整齊的道袍,坐在殿上等候客人。

過了不一會兒,從空中來了許多客人,有乘龍的,有騎虎的,有跨鳳的,坐騎都是不同的。而且每個人都帶著樂器。有女子,有男人,也有光著兩隻腳板的。其中有一位獨一無二的美人,跨著一隻彩鳳;一身宮女的妝束,有個使女給她抱著樂器,有五尺來長,不是琴,不是瑟,不知叫什麼名字。行酒以後,山珍摻著海錯,吃到嘴裏,甘甜可口,芳香撲鼻,都是不同尋常的珍饈美味。

王勉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坐著,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位美人;他心裏既是愛慕,又想聽聽她的音樂,暗自怕她直到席終也不肯彈奏一曲。酒宴快要結束的時候,有個老頭兒倡議說:“承蒙崔真人的盛情邀請,今天可以說是盛會,自然應該盡情地歡樂。請拿著同樣樂器的人,歸到一起,奏同樣的樂曲吧。”於是就一組一組地搭配起來。霎那之間,管弦齊奏,樂聲響徹雲霄。惟有那位跨鳳的美人,彈弄樂器的技能沒有能和她配對兒的。等大家的樂聲停下來以後,使女才打開她的繡囊,把樂器橫放在桌子上。美人就輕舒玉腕,像彈箏似的彈弄起來,那種清亮的聲音比琴聲高出好幾倍,激昂的時候足以扯裂人的胸襟,柔弱的時候可以令人魂蕩神馳。大約彈了煮半頓飯的時間,整個大殿寂靜無聲,沒有一個咳嗽的。曲終的時候,鏗的一聲,如同敲了一聲清脆的玉磬。大家都讚美她說:“雲和夫人真是絕技呀!”說完都站起來告別,霎時間鶴唳龍吟,一下子全都散淨了。

道士給王勉設了一張鑲嵌珠寶的臥榻,準備了錦被,讓他睡覺。他剛一看到美人的時候,已經動了春心;聽完樂聲之後,更加勞心費神地想念她。思念自己的才情,對於做個高官,就像揀一棵小草那麼容易,等到富貴以後,什麼樣的美人求不到呢。頃刻之間,千頭萬緒,心裏像一團亂麻。道士似乎已經知道了,就對他說:“你的前身和我同師學道,後來因為有了別的念頭,學道的意誌不堅定,就掉進了塵網。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是真心實意的要把你從惡濁的環境裏救出來;想不到你已經迷失很深了,糊糊塗塗的,不能把你提醒。現在該當馬上把你送回去。我們未必沒有再見的機會,但是要作天上的神仙,還必須遭受兩次大劫。”說完就指著階下的一條長石,叫他閉著眼睛坐上去,堅決囑咐他不要睜開眼睛往下看。他坐穩以後,道士就用鞭子驅趕石頭。石頭淩空飛起,嗚嗚的風聲直灌耳朵,不知飛行了多少路程。他忽然想到下方的景物,沒看到是個什麼樣子;兩隻眼睛偷偷的睜開一條縫,看見一片大海,茫茫蕩蕩,無邊無岸。

他嚇得膽戰心驚,馬上又閉上了眼睛,但是身子已經隨著石頭掉下來,砰的一聲,像一隻潛水的鷗鳥,完全淹沒了。幸虧他從前住在海邊,稍微熟悉一點遊水的技術。聽見有人拍著巴掌說:“跌得好美呀!”他正在危急之中,有個女子把他救到船上,而且向他道喜說:“吉利,吉利,秀才‘中濕’了!”他抬頭一看,女子的年齡大約十六七歲,長得很豔麗。

他出水以後,冷得渾身打戰,請求用火烤烤衣服。女子說:“你跟我到家,給你換一套幹衣服。假若舒心如意了,你可不要忘了我。”他說:“這是什麼話呀!我是中原的才子,偶然遇到災難,才造得這樣狼狽。過此以後,我打算用自己的身子報答你的救命之恩,豈但隻是一個不忘呢!”女子就用雙槳劃水,催促小船前進,快得好像疾風催陣雨,頃刻已經劃到岸邊了。女子從船艙裏拿出一把剛才采到的蓮花,領他一起往回走。

大約走了半裏路,進了一個村莊,看見一座朱紅的門樓,向南開著大門,進了大門,又經過幾道重門,女子首先跑進去報信。不一會兒,從裏麵出來一個男子,大約四十來歲,拱手作揖,請他上了台階,讓侍者給他拿來帽子、袍子、鞋子和襪子,給他更換衣服。換完以後,詢問他的家鄉住處。他說:“我實不相瞞,才子的名聲,你們可能大概聽見過。崔真人情深意切地思念我,把我招進了天宮。我自己一想:博取人間的功名易如反掌,所以不願在天宮裏隱居。”

那個男子很恭敬地站起來說:“我們這裏名叫仙人島,是個遠隔人世的地方。我姓桓,名叫文若。世世代代住在這個幽靜偏僻的地方,天緣有幸,使我能夠接近中原的名士。”因而就殷勤地置辦酒席。又從容不迫地說:“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名叫芳雲,已經十六歲了,直到今天也沒遇到一個好配偶。想要叫她侍奉你這位高雅的書生,你看怎麼樣?”他想一定是采蓮的姑娘,就離開席位,向主人道謝。桓文若就派人在鄰近的鄉親裏,請來兩三位年高有德的老頭兒。又看著左右的侍從人員,叫他們立刻招呼女郎。過了不一會,從門裏噴出一陣濃烈的異香,有十幾個美女,擁著芳雲走出來。芳雲光彩照人,鮮豔悅目,好像一朵映著朝陽的出水芙蓉。拜完了天地,即席就座。一群美女排在兩旁侍候著,那個采蓮的姑娘也在裏邊。

敬過幾遍酒,從門裏出來一位披垂頭發的小姑娘,隻有十多歲,生得姿容秀麗,體態輕柔,笑盈盈地依在芳雲的胳膊肘裏,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瞅瞅這個,看看那個,不停地轉動著。桓文若說:“女孩子不在閨房裏坐著,出來作什麼?”又回頭看著王勉說:“這孩子名叫綠雲,是我的小女兒。她很聰明,能夠記住三墳五典了。”因而就叫她對著客人吟詩。她就背了三首“竹枝詞”,聲音柔嫩婉轉,特別好聽。背完就讓她挨著姐姐坐在桌角上。

桓文若接著就對王勉說:“王郎是個天才,過去的作品一定很豐富,可以讓鄙人領教嗎?”他就慷慨地答應了,背誦一首自己創作的近體詩,左顧右盼,得意忘形,認為自己很了不起。其中有這麼兩句:“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鄰居老頭兒再三再四地吟誦著。芳雲低聲告訴他說:“上一句是孫行者逃離火雲洞,下一句是豬八戒路過子母河。”全座的客人都拍手大笑。桓文若請他再背誦別的文章。他就背誦水鳥詩:“瀦頭鳴格碟,……”忽然忘了下一句。他剛一沉吟,芳雲就扒著妹妹的耳朵喳喳了幾句,然後掩口而笑。綠雲告訴父親說:“她給姐夫續出下句了。說是,‘狗腚響弸巴。’”全座又是一陣哄笑。

王勉臉上有了慚愧的表情。桓文若看著芳雲,狠狠地瞪了一眼。王勉的神色才稍微安定了,桓文若又請他背誦八股文。他想世外之人一定不懂八股文,就炫耀他在考場上的冠軍之作,題目是“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破題之句是:“聖人讚大賢之孝……”話還沒有說完,綠雲看著父親說:“聖人是不稱呼弟子的表字的,‘孝哉……’一句,就是別人說的。”王勉一聽就敗興了。桓文若笑著說:“小孩子知道什麼!不在於別人說的還是聖人說的,我們隻是評論他的文章而已。”王勉於是又背誦起來。每當他背誦幾句的時候,姐妹兩個必定要嘁嘁喳喳的一陣耳語,似乎都是品評的言論,隻是因為有所顧忌,聽不太清楚。王勉背誦到最得意的句子,同時還敘述考試官的評語,說是:“字字痛切。”綠雲告訴父親說:“姐姐說,‘應該把切字刪去。’”大家都不理解為什麼要刪去“切”字。桓文若怕她又要說出一些侮弄人的語言,所以不敢追問。王勉背完他的八股文,又敘述考試官的總評。說是:“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捂著嘴和妹妹嘀咕了幾句,兩個人都笑得抬不起頭來。綠雲又告訴父親說:“姐姐說,‘羯鼓應該是四撾。’”大家又不明白了。綠雲張口剛要說,芳雲忍住笑聲嗬斥她說:“死丫頭,你敢說出來,我就打死你!”大家很疑惑,互相猜測,議論紛紛。綠雲實在忍不住了,就說:“刪去‘切’字,光說一個‘痛’字,那就‘不通’了。羯鼓四撾,它的聲音就是說,‘不通又不通。’”大家一陣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