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史氏曰:“鑽穴眠榻,其意則癡;鑿壁罵翁,其行則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長生報其孝耳。然既混跡人間,狎生子女,則居而終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屢棄其子,抑獨何哉?異已!”

【譯文】

霍桓,字匡九,山西人。父親當過縣尉,很早就去世了。撇下他,年紀很小,但聰明絕頂。十一歲的時候,號稱神童,考中了秀才。因為母親過分地愛惜他,禁止他的行動,不讓他走出家門,所以十三歲的時候還認不清叔叔伯伯外甥和舅舅。

同村有個姓武的,做過評事官,喜好道教,進入深山沒有回來。家裏有個女兒名叫青娥,漂亮的容貌,不同於尋常。小時候背地讀過父親的書,很羨慕何仙姑的為人。父親隱居以後,她立誌不嫁人。母親對她毫無辦法。

一天,霍桓在門外瞥見了青娥。小孩子雖然不懂事,但是覺得特別喜愛她,卻說不出口來;回家坦率地告訴了母親,讓母親請一個媒人,去求婚。母親知道辦不妥,所以感到很為難。他悶悶不樂,心裏很不得意。母親害怕違拗了兒子的心願,就拜托一個媒婆,把求婚的心願傳給武夫人,果然沒有說妥。

他走路也尋思,坐著也籌劃,毫無辦法可想。恰巧門外來了一個道士,手裏握著一把小鎬頭,才一尺來長。他借過來看了一眼,就問道士:“你要用它做什麼呢?”道士回答說:“這是挖藥的工具;鎬頭雖然很小,可以刨進堅硬的石頭。”他不大相信。道士就用小鎬去砍牆上的石頭,石頭應手而落,好像快刀砍豆腐。他感到很奇怪,拿拿手裏反來複去的玩賞著,總也不肯撒手。道士笑著說:“公子喜愛它,我就送給你了。”他高興極了,要用金錢酬謝道士,道士沒有接受,抹身就走了。

他把小鎬拿回家裏,試遍了磚瓦石塊,毫無阻擋。突然靈機一動:在牆上掏個窟窿,就可以看見美人。卻不知那是非法的。到了起更的時候,他跳出自家的牆頭,一直來到武家的宅子外麵;一連挖通了兩道厚牆,才到達院子裏。看見一間小廂房裏還有燈光,扒窗向裏一望,隻見青娥已經卸了晚裝。過了不一會兒,熄了燈,就寂靜無聲了。他鑿透山牆,鑽進繡房,看見青娥已經睡得很熟。他輕輕地脫下兩隻鞋,悄悄地上了繡床;又怕驚醒女郎,一定會受到斥逐,就偷偷地趴在繡花褶裙的旁邊,略微聞到一點芳香的氣息,也就感到安慰了。因為忙碌了半宿,身上很疲倦,稍微一閉眼,便不知不覺地進了夢鄉。

女郎睡醒一覺,聽到有人呼呼地喘氣;睜開眼睛,看見牆上有個窟窿,月光灑進了屋裏。她大吃一驚,急忙下了床,暗中拔開門閂,輕手輕腳地溜出去,敲窗招呼仆婦丫鬟,大家點著火把,操起棒子進了繡房。看見一個年紀很小的書生,在小姐的床上酣睡著;仔細一看,認識他是書生霍桓。推了一把,他才醒過來。突然爬起來,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兩個流星,似乎也不太害怕,但卻羞答答的,一句話也不說。大家指定他是作賊的,嚇唬他,嗬斥他,他才流著眼淚說:“我不是作賊的,是因為愛慕娘子的緣故,希望靠近她的芳體罷了。”大家又懷疑挖透好幾道厚牆,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所能做到的。他就拿出小鎬,說它是個神奇的工具。大家接過來試驗一下,很驚訝,認為這是神仙送給他的寶物。大家要去告訴老夫人。青娥低頭沉思著,意思似乎認為不可以。大家看出了她的心意,就說;“這孩子名聲很好,門第也不錯,和他結親,絕對受不到恥辱。不如把他放回去,叫他再一次托媒求婚。明天早晨,去向夫人報告的時候,就說盜賊挖的窟窿,你看怎麼樣?”青娥沒有回答。大家就催他快走。他索取他的小鎬頭。大家笑著說:“這個呆小子!你還沒有忘掉凶器嗎?”他看見小姐的枕頭旁邊,有一股鳳頭釵,就偷偷地拿來塞進袖筒裏。但是已被丫鬟看見了,急忙告訴了青娥。青娥既不說話也不生氣。有個老太太拍著他的脖項說:“可別說他像個呆子,他的心眼乖著呢。”就把他拽出來,仍然叫他從窟窿裏鑽出去了。

他回家以後,不敢把實情告訴母親,隻是囑咐母親托謀再去求婚。母親不忍明顯地拒絕,隻是到處托靠媒人,急切地給他另找良緣。青娥知道了以後,心裏又怕又急,背地打發心腹丫鬟去給他母親透露一點口風。母親一聽高興了,就托媒再去求婚。

恰巧有個小丫鬟泄漏了前幾天的事情,武夫人感到很羞恥,心裏不勝氣憤。媒人來提媒,更觸了她的氣頭子,她就用拐杖指天畫地,罵了霍桓,也罵了霍桓的母親。媒人一看就害怕了,趕緊跑回來,把情況全都告訴了母親。母親也很生氣地說:“不肖兒的所作所為,我都蒙在鼓裏,怎能這樣對我無禮呢!當兩個人交股的時候,她為什麼不把蕩兒淫女一齊殺掉呢?”從此以後,見了武家的親屬,她就談論這件事情。青娥聽到以後,羞得要死。武夫人也很後悔,但卻不能禁止人家不說話。青娥背後派人委婉地勸告霍桓的母親,而且發誓不嫁給別人,話語說得很悲切。母親受了感動,就不再講了;而求婚的打算,也就中止了。

陝西的歐公,恰好來到這裏當縣官,看見霍桓的文章以後,很器重這個年輕的秀才,時常把他召進後衙,特別寵愛他。一天,歐公問他:“你結婚了沒有?”他回答說;“還沒有。”詳細問他沒有結婚的原因,他說:“我從前和武評事的女兒訂過婚約;後來因為略微發生一點仇怨,結果就中止了。”歐公問他:“你還有這個願望嗎?”他羞答答的不說話。歐公笑著說:“我當給你成全這門親事。”於是就委托縣尉和縣學教師兩個人,給武夫人送去了聘禮。武夫人心裏很高興,婚事就定下來了。

過了一年,他把青娥娶到家裏。青娥進門以後,把小鎬摔在地上說:“這是做強盜的工具,應該扔掉它!”他笑著說:“不要忘了媒人。”很珍重地佩帶著,總也不離身子。青娥的為人,溫和善良,沉默寡言,每天向婆母三次問安;其餘的時間,隻是關門靜坐,不太留心家裏的事情。婆母有時出去參加紅白喜事,她就事事都管,沒有一樣不管得井井有條的。過了一年多,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做孟仙。一切都委托給乳母,對自己的兒子也似乎不怎麼顧惜。

又過了四五年,青娥忽然對霍桓說:“我和你的恩愛良緣,到此已經八年了。現在將要長期離別,歡會的時間很短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他很驚訝地詢問什麼原因,她卻默默不語,穿得整整齊齊的,前去參拜婆母,拜完,抹身就進了臥室。他追進臥室,想詢問參拜母親的原因,隻見青娥在床上仰臥著,已經氣絕身亡了。母子二人沉痛地哀悼她,買了一口好棺材,把她埋葬了。

母親已經年邁,身體很衰弱,常常抱著孫子想念他的母親,就像摧折了五髒六腑,從此積憂成疾,竟然臥床不起了。什麼吃喝也咽不下去,惟獨想喝魚湯,近處卻又沒有地方買魚,隻有百裏以外才能買到。當時家裏的仆人和馬匹都被派出去了;霍桓性格純孝,急得不能等待,就懷裏揣上金錢,一個人前去買魚,晝夜不停腳地趕路。回來的時候走進一條山溝,太陽落進了西山,天色已經昏黑,兩隻腳一瘸一拐的,一步邁不出一尺遠。

從他身後來了一個老頭兒,問他:“你是不是腳上打泡了?”他向老頭兒點點頭。老頭兒就拉他坐在路旁,用火鐮敲石取火,又用紙包的藥末,熏他的兩隻腳。熏完以後,叫他走走試試,不但不疼了,而且更加矯健。他很感激,一再向老頭兒道謝。老頭兒問他:“你有什麼事情,急急忙忙的趕路?”他說母親病了想魚吃,並把得病的因由,也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老頭兒。老頭兒問他:“為什麼不再另娶呢?”他回答說:“還沒遇到漂亮的好姑娘。”老頭兒指著遠處的山村說:“此處有一位漂亮的好姑娘,若能跟我去一趟,我就給你作媒。”他推托母親有病等魚吃,暫時沒有閑空,來不及去了。老頭兒就向他拱手告別,約定過幾天再到村裏去,進村隻問老王就行了,說完就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