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娶鄭氏,生子、女各一。牛三十三歲病死。子名忠,時方十二;女八九歲而已。母不能貞,貨產入囊,改醮而去。遺兩孤,難以存濟。有牛從嫂,年已六秩,貧寡無歸,送與居處。數年,嫗死,家益替。而忠漸長,思繼父業而苦無資。妹適毛姓,毛富賈也。女哀婿假數十金付兄。兄從人適金陵,途中遇寇,資斧盡喪,飄蕩不能歸。偶趨典肆,見主肆者絕類其父;出而潛察之,姓字皆符。駭異不諭其故。惟日流連其傍,以窺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顧問。如此三日,覘其言笑舉止,真父無訛。即又不敢拜識;乃自陳於群小,求以同鄉之故,進身為傭。立券已,主人視其裏居、姓氏,似有所動,問所從來。忠泣訴父名。主人悵然若失。久之,問:“而母無恙乎?”忠又不敢謂父死,婉應曰:“我父六年前經商不返,母醮而去。幸有伯母撫育,不然,葬溝瀆久矣。”主人慘然曰:“我即是汝父也。”於是握手悲哀。又導入參其後母。後母姬,年三十餘,無出,得忠喜,設宴寢門。牛終欷歔不樂,即欲一歸故裏。妻慮肆中乏人,故止之。牛乃率子紀理肆務;居之三月,乃以諸籍委子,取裝西歸。既別,忠實以父死告母。姬乃大驚,言:“彼負販於此,曩所與交好者,留作當商;娶我已六年矣。何言死耶?”忠又細述之。相與疑念,不諭其由。逾一晝夜,而年已返,攜一婦人,頭如蓬葆。忠視之,則其所生母也。牛摘耳頓罵:“何棄吾兒!”婦懾伏不敢少動。牛以口齕其項。婦呼忠曰:“兒救吾!兒救吾!”忠大不忍,橫身蔽鬲其間。牛猶忿怒,婦已不見。眾大驚,相嘩以鬼。旋視牛,顏色慘變,委衣於地,化為黑氣,亦尋滅矣。母子駭歎,舉衣冠而瘞之。忠席父業,富有萬金。後歸家問之,則嫁母於是日死,一家皆見牛成章雲。
【譯文】
有個名叫牛成章的人,是江西販賣布疋的商人。娶妻鄭氏,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牛成章三十三歲得病死了。兒子名叫牛忠,當時才有十二歲;女兒隻有八九歲而已。母親不能守節,變賣了家產,裝進自己的腰包,嫁給了別人。撇下兩個孤兒,沒有人周濟他們,很難活下去。牛成章有個堂嫂,已經六十多歲了,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寡婦,被人送過來,和兄妹二人同居。過了幾年,老寡婦死了,家境越來越衰落。
牛忠逐漸長大成人,想要繼承父親的行業,卻苦於沒有本錢。妹妹嫁給一個姓毛的,是個很有錢的買賣人。妹妹向女婿哀求,借了幾十吊錢,交給哥哥做資本。哥哥跟隨別人去金陵做買賣,路上遇上了土匪,盤纏全部喪盡了,便東奔西走,沒有辦法回家。偶然走進一家當鋪,看見當鋪的主人很像他的父親;他出了當鋪,在附近偷偷地察訪,姓名和他父親完全一樣。他很驚訝,不知這是什麼緣故。每天隻在當鋪左近留連著,以便窺測主人的反應,但是主人毫不理睬他。這樣窺測了三天,看見主人的談笑舉止,真是他的父親,絕對沒有認錯,但又不敢進去拜父認親;就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許多市民,請求他們轉告主人,看在同鄉的麵子上,要進當鋪做個傭人。寫完雇傭文書,主人看他寫在文書上的家鄉和姓名,心裏似乎動了一下,就問他到金陵來做什麼。他流著眼淚講了父親的姓名。王人一聽,心裏好像丟失了什麼東西似的。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問他:“你母親好嗎?”他不敢說父親已經死了,委婉地回答說:“我父親六年前出去經商沒有回來,母親改嫁走了。幸虧有個伯母撫養我們,不然的話,早就葬身於壕溝了。”主人很淒慘地說:“我就是你的父親哪。”於是就互相握手,心裏很悲痛。又把他領進寢室,去拜見他的後媽。後媽姬氏,三十多歲,沒有生兒養女,得到牛忠做兒子,心裏很高興,就在臥室裏設宴,給兒子接風。
牛成章唉聲歎氣,心裏始終不痛快,就想回一趟家鄉。妻子憂慮鋪子裏缺人,所以勸止了。牛成章就帶著兒子經管鋪子裏的事情;過了三個月,就把許多帳簿委派給兒子經管,備下行裝,回江西去了。他走了以後,牛忠就把父親已經死亡的實情告訴了後媽。姬氏一聽就大吃一驚,說:“他是一個販運貨物的小販子,把貨物販到這裏,從前的一些好朋友,把他留下,作了典當商人;娶我已經六年了,怎能說他死了呢?”牛忠又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互相很疑惑,不知這是什麼道理。
過了一天一夜,牛成章就回來了,領回一個婦人,頭發亂糟糟的,好像一團蓬草。牛忠一看,原來是他的生身母親。牛成章揪著她的耳朵,跺著腳罵她:“為什麼拋棄我的兒子!”她嚇得戰戰兢兢,服服帖帖,動也不敢動。牛成章用嘴咬她的脖子。婦人招呼牛忠說:“兒子救我!兒子救我!”牛忠很不忍心,就橫著身子,隔在他們中間。牛成章仍然怒氣衝衝的,婦人已經無影無蹤了。大夥兒都大吃一驚,互相吵吵嚷嚷,說是活見鬼了。回頭看看牛成章,臉色變得慘白,把衣服脫在地上,化成一團黑氣,很快也消失了。母子二人又是驚訝,又是歎息,把他的衣服帽子埋葬了。牛忠憑借父親留下的產業,財富萬貫。後來他回到家鄉打聽情況,都說出嫁的母親就在那天死了,全家都看見了牛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