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史氏曰:“袖裏乾坤,古人之寓言耳,豈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無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則袖中蟣虱,何殊桃源雞犬哉!設容人常住,老於是鄉可耳。”

【譯文】

有個姓鞏的道士,沒有名字,也不知什麼地方人。他曾經求見魯王,看門的人不給他往裏通報。有個管事的太監從府裏出來,他就作個揖,請求太監給以引見。管事的太監看他庸俗而又醜陋,就把他趕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求見魯王。管事太監火兒了,吩咐人一邊攆他一邊揍他。攆到沒人的地方,他笑嗬嗬地拿出二百兩黃金,請求攆他的人,拿著黃金去回複管事的太監:“你去替我說句話,我也不是要求進見魯王;隻是聽說王府有個後花園,園裏的花草樹木和樓台殿閣,是人間風景最優美的地方,若能領我遊覽一趟,這一輩子的願望也就滿足了。”又拿出一些銀子,賄賂攆他的人。那人得了銀子很高興,拿著黃金回去複命。管事太監也高興了,就領他從王府的後角門進了後花園,遊遊逛逛的,把所有的景致都看遍了。又跟著太監登上一座高樓。管事太監正在憑窗遠眺,道士從他身後一推,他隻覺身子掉出了樓外,有一條很細的葛藤捆在腰上,懸掛在半天空中;往下一看,天高海深,頭昏目眩,葛藤還隱隱發出斷裂的聲音。他嚇得要死,抻著脖子喊叫。喊了不一會兒,來了好幾個太監,都大吃一驚。看他距離地麵很遠,就登上高樓,共同一看,看見那條葛藤係在窗欞上;想要解開葛藤把他救下來。又看見葛藤太細,受不了人力的拉拽。到處搜索那個道士,已經無影無蹤了。大家束手無策,就去報告魯王。魯王來到一看,感到很奇怪。叫人在樓下鋪上茅草和棉花,鋪得厚厚的再去砍斷葛藤。剛剛鋪完,葛藤就砰的一聲自己斷了,距離地麵還不到一尺高。大家都笑了。

魯王派人出去訪問道士的住所。聽說住在尚秀才的家裏,到那兒一問,說他出去閑遊還沒回來。過了不一會兒,使者在回府的路上遇見了道士,於是就領他去見魯王。魯王讓他坐下,擺下酒宴招待他,請他變變魔術。道士說:“臣是草野愚夫,沒有那種高明的法術。既然受到王爺的寵愛,我就鬥膽進獻一隊女樂給大王祝壽吧。”就伸手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美人,放在地上,叫她給魯王叩頭。道士叫她演出“瑤池宴”,祝魯王千秋萬歲。女子就念了幾句定場詩。道士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個人,自己報名是“王母娘娘”。不一會兒的工夫,董雙城,許飛瓊……天上所有的仙女,一個接一個地都被掏出來了。最後掏出一個織女,向前拜見魯王,向魯王敬獻一件天衣,五彩斑讕,金光絢麗,照得滿屋通亮。魯王想它是個假的,打算要過來看一看。道士趕緊說:“不能看!”魯王不聽,終於要過來看了一眼,果然是無縫的天衣,不是人工所能製造的。道士很不高興地說:“臣竭盡忠誠地侍奉大王,暫時把織女借來敬獻一件天衣,現在被濁氣汙染了,我拿什麼還給原來的主人呢?”魯王又想歌女一定都是仙女,就想留下一兩個;可是仔細一看,都是王宮裏的歌伎。但是又一轉念,懷疑剛才演奏的歌曲,都是她們從前所不熟悉的,問問她們,果然迷迷茫茫的,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奏出來的。道士把天衣放在火裏燒一燒,然後裝進袖筒裏,再搜查,已經無影無蹤了。魯王於是更加敬重他,就把他留在府裏。他說:“我是野人的性子,把宮殿看成鳥籠子一樣,不如住在秀才家裏,可以自由地出出進進。”他每天都是玩到半夜,一定要回到秀才家裏睡覺;有時魯王堅決挽留他,他也就睡在王府裏。每天總在酒宴之間玩些顛倒四時花木的把戲。魯王問他:“聽說仙人也不能忘掉男女間的愛情,真是這樣嗎?”他說:“仙人也許是那個樣子;臣不是仙人,所以心裏如同一棵枯木了。”

一天晚上,他住在王府裏,魯王打發一個年輕的妓女去試試他。妓女進了他的屋子,招呼了好幾聲,他也不答應;點起燈燭,看他閉著眼睛坐在床上。伸手搖搖他,他的眼光一閃,又馬上閉上了;再去搖他,他就打起了呼嚕。使勁推他一下,他就隨手倒在床上,睡得鼾聲如雷;用指頭彈彈他的額頭,額頭把指頭給彈回來了,發出一陣敲打鐵鍋的聲音。妓女就回去告訴了魯王。魯王叫她用鋼針去刺他一下,刺也刺不進去。推他一下,死沉死沉的,一動也不動;加了十幾個人,把他抬起來扔到床下,好像一塊千斤的大石頭掉在地上一樣。第二天早晨,派人偷偷地一看,他仍然睡在地上。醒過來就笑著說:“真是一場惡睡,掉在床下也不曉得!”後來,宮裏的一些女子,每當他坐著睡覺的時候,就去開玩笑,用手按他的肌肉:剛一按到的時候,還是柔軟的,再去一按,就像鐵石那麼堅硬了。

道士住在秀才家裏,經常半夜也不回來。尚秀才鎖上他的房門,等到第二天早晨,推開門一看,他已經躺在屋裏沉睡了。

從前,尚秀才和一個名叫惠哥的妓女很要好,發誓要結成夫妻。惠哥善於唱歌,彈弄的弦樂也是冠絕一時的。魯王聽到她的名聲,就把她召進宮裏去侍奉王爺,兩個人的恩愛就被斷絕了。尚秀才常把惠哥係在心上,苦於沒有因由可以通達消息。一天晚上,他問道士說:“你在宮裏見到惠哥沒有?”道士說:“許多美女都見到了,但不知哪一位是惠哥。”尚秀才就講了她的容貌,說了她的年齡,道士便牢牢地記在心裏。尚秀才求他向惠哥轉寄一句話。道士笑笑說:“我是一個世外之人,不能給你鴻雁捎書。”尚秀才沒完沒了地向他哀求。道士展開他的袍袖說:“你一定想要和她見一麵,請你進到這裏來吧。”

尚秀才扒著袖口往裏一看,袖筒裏足有一間屋子那麼大。他貓腰鑽進去,看見裏麵通明透亮,像一間廳堂那麼寬敞;書桌、條桌、長床、矮榻,應有盡有。住在裏麵,一點也不悶氣。道士進了王府,就和魯王下棋。望見惠哥來了,表麵上是用袍袖撣拂桌子上灰塵,輕輕的一拂,已經把惠哥收進袖筒裏了,而別人誰也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