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人有納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偽解屨作登榻狀。妻曰:“去休!勿作態!”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爾爾。”夫乃去。妻獨臥,輾轉不得寐,遂起,往伏門外潛聽之。但聞妾聲隱約,不甚了了;惟“郎罷”二字,略可辨識。郎罷,閩人呼父也。妻聽逾刻,痰厥而踣,首觸扉作聲。夫驚起,啟戶,屍倒入。呼妾火之,則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開,即呻曰:“誰家郎罷被汝呼!”妒情可哂。

【譯文】

柴廷賓,太平人。妻子金氏,不能生兒育女,又出奇的嫉妒。柴廷賓花了百金買了一個小老婆,金氏很殘暴地折磨她,第二年就死了。柴廷賓很氣憤地離開她,獨身住了好幾個月,沒進她的閨房。

一天,柴廷賓過生日,她卑躬謙詞,用莊重的禮節,去給丈夫拜壽。柴廷賓不忍拒絕,這才互通言笑。她在閨房裏擺下酒宴,招呼柴廷賓。柴廷賓推托已經喝醉了,不去。她盛妝打扮,親身到他居住的地方,說:“我實心實意的等了你一天,你就是喝醉了,也請去喝一杯再回來。”柴廷賓這才進了她的閨房,互相斟酒談心。她從容不迫地說:“前些天失手殺了你的小老婆,現在很後悔。你怎能懷恨在心,像個仇人似的,竟然沒有結發的情義呢?今後請你娶上一群小老婆,我也不對你們吹毛求疵了。”他一聽這話,心裏高興了,看看蠟燭將盡,就留下和她睡在一起。

從此又相親相愛,和從前一樣了。金氏就叫來一個媒婆,囑托媒婆給物色一個漂亮的小老婆;背後卻指使那個媒婆拖延下去,不要回報,自己則故意裝模作樣地去督促。就這樣拖了一年多。柴廷賓等不下去了,就到處囑托親戚朋友給他選購小老婆。選中了林家的養女。金氏一看,喜形於色,和新人一個桌上吃飯,一個壺裏喝酒,胭脂香粉,宮花手鐲,任憑林氏選取。但是林氏原來是在安樂窩裏長大的,沒學過女紅,除了繡鞋以外,都須別人替她製作。金氏說:“我家一向勤儉,不似王侯的家庭,買個美人當畫看。”於是就給林氏一些美麗的錦緞,叫她學會裁製衣服,好像一個嚴厲的師父在教導徒弟。起初還是大吵大嚷地罵幾句,接著就掄起鞭子痛打。柴廷賓痛徹於心,但卻毫無辦法。可是金氏對林氏的疼愛,卻更比從前加了好幾倍,時常親手給林氏穿衣結帶,給林氏塗脂抹粉。隻是林氏的鞋跟稍微有點折迭的痕跡,就用鐵棍子敲打她的兩隻小腳;頭發稍微有點散亂,就左右開弓打她嘴巴子。林氏受不了她的虐待,便懸梁自盡了。柴廷賓心裏很悲痛,對金氏很有怨恨。金氏怒氣衝衝地說:“我是替你管教娘子,有什麼罪過呢?”柴廷賓這才明白她的奸詐,就又翻了臉,和她永遠斷絕夫妻恩愛。背地叫人在別墅修理一所房子,想要買一個美人,和老婆分開另住。

時光逐漸過去了半年,也沒有買到美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看見有位二八女郎,豔麗動人,容光奪目,他便心往神馳,不錯眼地瞅著她。女郎怪他狂熱地看她,就斜著眼珠瞥他一眼。他詢問別人,才知那是邵家的女郎。

姓邵的是個貧寒的讀書人,隻有這麼一個女兒,從小就很聰明,教她讀書,她能過目成誦。尤其愛讀《黃帝內經》和記載清官的《冰鑒》。父親溺愛她,有來求婚的,總是讓她自己選擇。她對窮人富人都相不中,所以十七歲了,還沒許配人家。

柴廷賓訪到這些底細以後,明知不可能謀取到手,心裏卻戀戀不舍的。又想邵家很窮,多花一些錢,或許能夠打動人心。他和好幾個媒婆商量,媒婆沒有敢去做媒的,也就心灰意冷,不再抱什麼希望了。一天,忽然有個姓賈的媒婆,到他家裏賣珠子。他就把自己的心願告訴了她,並用很多金錢賄賂她,說:“隻求你轉達我的一片誠心,至於辦成辦不成,都不責備你。萬一能有一線希望,千金也是不惜的。”

賈媒婆圖他有錢,就答應了。很快就去登門作媒,故意和姓邵的妻子絮絮叨叨地嘮家常。看見了女郎,就很驚訝地讚美說:“好一個漂亮姑娘!假使選進皇帝的昭陽院,趙飛燕和她的妹妹合德,哪一個比得上呢!”又問:“婆家是誰呢?”邵妻說:“還沒有婆家。”賈媒婆說:“這樣一個小娘子,不愁沒有王侯給她作女婿!”邵妻歎口氣說:“王侯人家我是不敢指望的;隻要是個讀書的種子,就很理想了。我家這個小冤家,反來複去地挑選,十個也沒有一個中意的,不知她是什麼心思!”賈媒婆說:“夫人不必煩惱。這樣一個美人,不知前生修下什麼福分的人才能享受她!我昨天碰到一件事情,說起來令人笑掉大牙:柴家的郎君對我說:他在某家墳塋地的旁邊,望見了你家的小姐,願意拿出千金做聘禮。這不是餓鷹想吃天鵝肉嗎?早被老身把他斥走了!”邵妻聽完了,隻是笑微微地不答話。賈媒婆又說:“就是你們秀才人家,難以較計;若是別的人家,失去一尺而能得到一丈,大概認為那是可為的。”邵妻還是笑著不說話。賈媒婆拍手打掌地說:“真若應了這門親,那也是我老婆子的心計用左了。我天天受到夫人的錯愛,進門就促膝歡談,賞酒給我喝;你若得了千金,出門是車馬,進門是高樓大廈,我老婆子再來串門的時候,看門人就該斥到我的頭上了。”

邵妻沉吟了好長時間,起身離開臥室,去和丈夫商量;過了不一會兒,又招呼她的女兒;又過了一會兒,三個人一起出來了。邵妻笑著說:“丫頭的性子真是奇特,多少個好配偶,她都不答應,聽說去做卑賤的小老婆,她卻答應了。隻是害怕被文人雅士們笑話我們!”賈媒婆說:“你姑娘進了柴家門,倘若生養一個兒子,大老婆又能把她怎樣呢!”說完了,又把柴廷賓另居的打算告訴了他們。邵妻更加高興了,招呼女兒說:“你和賈姥姥說說吧。這是你自己做的主,不要後悔,免得將來埋怨父母。”女郎羞答答地說:“隻要父母安享優厚的供養,那就是養活女兒得濟了。何況知道自己的命很薄,若是嫁給一個好丈夫,必定減少壽命;稍微受一點折磨,未必不是福氣。我前幾天見過柴郎,也是一身福相,他的子孫肯定會發跡的。”

賈媒婆一聽,高興極了,趕緊跑去告訴柴廷賓。柴廷賓喜出望外,馬上置辦了千金,準備了車馬,把邵家的女郎娶到別墅裏,家人沒有敢給大老婆報信的。邵女對柴廷賓說:“你的這個主意,正像俗語說的:燕子在幕上築巢,是朝不保夕的。你堵塞別人的嘴巴子,防備別人多嘴多舌,希望不要走漏消息,怎能得到安寧呢?請你不如早早歸到一起,雖然矛盾很快就會暴發,但卻沒有大的禍患。”柴廷賓擔心她回去將會受到摧殘。邵女說:“天下沒有不能感化的人。我倘若沒有過錯,她怒從何起呢?”柴廷賓說:“你說得不對。這個女人特別刁悍,是不能用情理感動她的。”邵女說:“我已經做了卑賤的女奴,摧殘是可以想得到的。不然的話,花錢買日子混生活,怎能長久呢?”柴廷賓認為說得有理,但卻始終猶猶豫豫地不敢下決心。

一天,他出門辦事去了。邵女穿一身使女的青衣,叫仆人給她牽著一匹老騍馬,一個年老的女仆扛著行李跟隨著,竟然回到大老婆家裏,跪在地下,一五一十地陳述了自己的身份。剛一開始的時候,金氏很惱火;繼而一想,她來自首是可以原諒的;又看她的妝飾很簡陋,氣也就稍微有些平息了。就命令丫鬟拿出一套錦衣給她穿上。說:“他是一個薄情的丈夫,到處傳播我的壞名聲,使我橫遭議論。其實,都是男子沒有情義,幾個小老婆沒有德行,有些事情都是她們惹起的。請你試想,背著老婆另立家室,這難道還是人嗎?”邵女說:“我經過仔細觀察,他似乎稍微有些懊悔,隻是不肯低聲下氣罷了。俗話說:‘大的不向小的屈服。’按照禮節來說:妻子對於丈夫,就像兒子對於父親,偏房對於正室一樣。夫人要是肯於對他說句軟話,給他一點好的臉色,他的積怨是可以完全拋棄的。”金氏說:“是他自己不回來,我怎能給他軟語溫存呢?”說完就打發丫鬟仆婦給她打掃一間房子,讓她住下。心裏雖然不痛快,也隻好暫時安靜下來。

柴廷賓聽說邵女回到家裏去了,不由吃了一驚,心裏想,這是綿羊進了虎群,早已狼狽不堪了。趕緊跑回去,看見家裏很平靜,心裏才穩定了。邵女迎到門外勸他,叫他到大老婆的屋裏去。他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直到邵女流下了眼淚,他才稍微有些聽從。邵女就去告訴金氏說:“郎君剛剛回到家裏,自愧沒有臉麵見到夫人,我請求夫人前去賞他一個笑臉吧。”金氏不肯去。邵女說:“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丈夫對於妻子,如同正室對於偏房。古人孟光舉案齊眉,人們不認為她是諂媚丈夫,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妻子分所當然的。”妻子這才聽從她的勸告,出去見到柴廷賓說:“你這個狡猾的兔子,到處都有藏身的窩窩,回到家裏幹什麼?”他低著腦袋不說話。邵女用胳膊肘觸他一下,他才勉強一笑。金氏的臉上稍微露了一點晴天,就要回去。邵女推著柴廷賓,叫他跟進去,又囑咐廚師給他們準備酒菜。從此以後,夫妻又和好了。

邵女每天早晨起來,像使女一樣,穿著青衣去朝拜金氏;金氏梳洗完了以後,她就把披肩送過去,很恭敬地堅守使女的禮節。柴廷賓進入她的繡房,她苦苦地辭謝,十幾個晚上才肯留他住一宿。在金氏的心裏,也認為她是一位賢惠的女人;但是慚愧自己不如人家,羞愧的心情越積越多,就變成了嫉妒。隻是邵女很謹慎地侍奉她,使她找不到毛病;有時給一點責罵,邵女隻是逆來順受。

一天晚上,夫妻頂了幾句嘴,直到早晨梳妝的時候,她還怒氣衝衝的。邵女給她捧著鏡子,一不小心,鏡子掉在地上摔碎了。她火上澆油,更加怒不可遏,抓著邵女的頭發,眼角都要瞪裂了。邵女害怕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哀求原諒。她操起鞭子就抽了好幾十下。柴廷賓忍受不了,氣衝衝地跑進去,把邵女拉出門外。她喋喋不休地攆到門外,追著打人。柴廷賓火兒了,奪下她的鞭子,回手就打,把她抽得皮開肉綻,她才退回去。從此以後,夫妻又像一對仇人了。柴廷賓禁止邵女去看她。邵女不聽,早晨起來以後,用膝蓋爬進她的屋裏,在幔帳的外麵守候著。她捶著床鋪,破口大罵,喊叫邵女滾出去,不讓到她床前。日日夜夜,咬牙切齒,要等柴廷賓出門的機會,然後再拿邵女出氣。柴廷賓聽到風聲以後,就謝絕了人情來往,關上大門,連親朋的婚喪嫁娶也不去參加了。她無可奈何,隻能天天打丫鬟,罵仆婦,以寄托她的怨恨,手下的人都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