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馬介甫(2 / 3)

【譯文】

楊萬石,是大名府的秀才。一輩子沒有別的名氣,隻有怕老婆的名聲。他老婆尹氏,出奇的刁悍,稍微觸犯一點,就用鞭子抽打丈夫。楊萬石的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是個老光棍兒,尹氏把他打到仆人一起,當做奴隸對待。楊萬石和弟弟楊萬鍾,時常偷些東西給父親吃,不敢叫尹氏知道。因為父親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害怕被客人恥笑,所以不讓老頭兒會見客人。楊萬石四十歲多歲了,還沒有兒子,就娶了王家的姑娘做小老婆,一天到黑也不敢說一句話。

哥倆住在府城等候科試的時候,遇見一個年輕人,容貌很漂亮,衣服很華麗。雙方一搭話,談得很投緣。他問年輕人的名字,年輕人說:“我姓馬,名叫介甫。”從此以後,雙方的交情一天比一天密切,就燒起高香,結為幹兄弟。雙方離開大名府以後,大約過了半年,馬介甫忽然帶著僮仆來看望楊萬石。正趕上老頭兒坐在大門外,曬著太陽摸虱子。他懷疑老頭兒是個雇傭的仆人,就通了姓名,叫老頭兒進去轉告主人。老頭兒披上破衣服就進去了。有人告訴他說:“這個老頭兒就是楊萬石的父親。”他正在驚訝,楊萬石兄弟二人戴著頭巾,很灑脫地出來迎接。上堂作了一個揖手禮,馬上就要朝見父親。楊萬石推托父親偶然得了疾病,正在修養。說完就拉著他,催他坐下,互相說說笑笑,不知不覺的將近黃昏了。楊萬石一次又一次地說是準備了晚飯,但卻始終沒看見有人端上來。哥倆輪流出出進進,才有一個瘦嶙嶙的仆人拿來一壺酒。頃刻之間就喝光了。又坐著等了很長時間,楊萬石一遍又一遍地站起來催促家人,招呼仆人,額頭上和臉頰上急得汗騰騰的。過了一會兒,那個瘦嶙嶙的仆人才端來幾碗飯,生的生,糊的糊,沒有飯味,很不好吃。

吃完飯,楊萬石撂下飯碗就憂慮重重地走了。楊萬鍾抱來被子和褥子,倍伴客人睡覺。馬介甫責備他說:“我從前以為你們哥倆都有高深的義氣,才和你們結成幹兄弟。今天一看,年老的父親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實在得不到溫飽,毫不相幹的行路人也會感到羞恥!”楊萬鍾流著眼淚說:“我憋著一肚子話,終究難以告訴你。家門不幸,遇到一個倒黴的嫂子,蠻橫刁悍,不管尊長還是老少,她都橫加摧殘。不是歃血同盟的兄弟,這個家醜我是不敢外揚的。”馬介甫歎息了一會兒,說:“我最初的打算,想要明天早晨就走,今天聽到這樣一件怪事,我不能不親眼看看。請你借給我一所閑房子,我自己辦夥食。”楊萬鍾遵從他的要求,就打掃一所閑房子,安頓姓馬的住下了。夜深以後,偷偷給他送菜送米,惟恐尹氏聽到風聲。馬介甫了解他的心情,極力謝絕。並把老頭兒請過來,和他同吃同住。還親自到市場的布店裏,買來布匹和綢緞,給老頭兒換了袍子和褲子。父子兄弟,都感動得眼淚直流。

楊萬鍾有個兒子,名叫喜兒,剛剛七歲,每晚都跟著爺爺睡覺。馬介甫摸著喜兒的腦袋說:“這孩子的福祿壽命,一定勝過他的父親,隻是少年時代孤苦一點罷了。”尹氏聽說老頭兒生活很舒服,吃得飽也穿得暖,勃然大怒,就咒罵客人,說馬介甫硬要幹預別人的家務事。起初,罵人的惡聲惡氣還在閨房裏,後來,逐漸靠近馬介甫的住所,故意讓馬介甫聽見她的罵聲。楊萬石哥倆急得通身是汗,走來走去,沒有辦法製止她;但是馬介甫好像沒聽見似的。

小老婆王氏,懷孕五個月了,她才聽到消息,就扒掉王氏的衣服,給以殘酷地毒打。打完以後,就叫楊萬石跪在地下,給他戴上女人的頭巾,拿著鞭子把他趕出去。恰好馬介甫站在門外,他臊得沒法往前邁步。尹氏又揮著鞭子追逼他,他才跑出去。尹氏也跟出來,叉著兩隻手,跺著腳大吵大罵,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馬介甫指著尹氏,大聲斥責:“去,去!”尹氏抹身就往回跑,好像鬼怪在後邊追著似的,褲子跑掉了,鞋子跑丟了,裹腳布子彎彎曲曲地甩在大道上;光著兩隻腳跑回屋裏,臉上變成了死灰色。過了一會兒,丫鬟才把襪子鞋子揀回來送給她。她穿完以後,號啕大哭。家人誰也不敢安慰她。馬介甫拉著楊萬石,要把女人的頭巾給他解下來。楊萬石直挺挺地站著,氣也不敢喘,好像就怕頭巾掉下來似的;馬介甫硬給他摘了下來。他坐也坐不安,立也立不穩,好像害怕私自摘掉頭巾,老婆會罪加一等。直到探聽老婆哭完了,才敢進屋,兩條腿直打摽,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後退。老婆一句話也沒說,突然站起來,自己進屋睡覺去了。楊萬石這才舒了一口氣,背後和弟弟議論,感到很奇怪。家人也都感到奇怪,背後聚在一起,喊喊喳喳地議論著。尹氏略微有些耳聞,更加惱羞成怒,操起鞭子,打遍了所有的丫鬟奴仆。又招呼小老婆王氏,王氏滿身創傷,不能起來了。她認為那是裝的,就跑進王氏屋裏,在床上毒打,打得血流不止,胎兒墮落了。楊萬石在沒人的地方,對馬介甫悲痛地啼哭。馬介甫安慰他,勸解他,又招呼書僮準備酒菜,喝到二更以後,也不放楊萬石回去。尹氏躺在閨房裏,怨恨丈夫不回來,正在惱恨成怒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撬門聲,急忙招呼丫鬟,可是房門已經被人撬開了。從門外進來一個巨人,身影遮滿了屋子,麵目猙獰可怕,如同一個惡鬼。緊接著,後麵又進來好幾個人,每個人都拿著一把鋒利的鋼刀。尹氏嚇得要死,想要爬起來號叫。巨人用刀尖刺著她的脖子說:“你敢號叫,我就殺死你!”尹氏急忙拿出一些金銀綢緞,向巨人買命。巨人說:“我們是陰曹地府的公差,不要你的錢,隻要悍婦的一顆黑心而已!”尹氏越發嚇得要死,跪在地下,不住地磕頭,額頭都磕破了。巨人用刀尖劃她的心口,一邊劃著一邊數落她:“如某某一件事情,你說應不應該殺你?”就在心口上劃一下。她的一切暴行,差不多數落完了,皮膚上被刀尖劃開的口子,不下好數十道。最後才說:“王氏生養的兒子,也是你的後代,怎能忍心打掉胎兒呢?這件事堅決不能饒恕你!”就叫另外幾個人,把她兩隻手擰到背後綁起來,要豁開她的肚子,看看刁婦的心腸。她不住地磕頭,哀求饒命,說她已經知道悔罪了。過了一會兒,聽見有人開了中門,說:“楊萬石回來了。她既然已經悔過,暫且留她一條命吧。”屋裏的人這才紛紛攘攘地散盡了。過了不一會兒,楊萬石進了屋子,看見老婆赤條條的被繩子捆綁著,心口上的刀痕,橫一道堅一道,數也數不清。他解開繩子一問,才知道剛才的情況,不由大吃一驚,心裏懷疑是馬介甫幹的。第二天,他去告訴了馬介甫。馬介甫也很驚訝。從此,尹氏的威風逐漸收斂了,過了好幾個月,也不敢惡聲惡語地罵人。馬介甫心裏很高興,就告訴楊萬石說:“實話告訴你吧,希望你不要泄露出去:前幾個月我用一點小小的法術,把她嚇住了。你們夫妻既然已經和好,我就請求暫時告別了。”說完就走了。

每天晚上,尹氏總是留下楊萬石作伴兒,並且歡歡樂樂地迎承他。楊萬石生來也沒嚐到這種快樂,突然遇上了,感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一天晚上,尹氏想起巨人的形狀,馬上就縮著身子,渾身打戰戰。楊萬石想要討取老婆的歡心,就把那天的假象稍微露了一點。尹氏突然爬起來,苦苦地追究。楊萬石自覺失言,但又悔之已晚,就把實際情況告訴了她。尹氏勃然大怒,張嘴就罵起來。楊萬石嚇得渾身打戰,直挺挺地跪在床下。老婆不理他,他一直哀求到三更。尹氏說:“想要得到我的寬恕,必須用刀尖在你心口上也劃出那麼多的口子,才能消除我心裏的仇恨。”說完就從床上跳下來,到廚房裏拿來一把老菜刀。楊萬石嚇得要死,爬起來就往外跑,老婆跟在後邊緊追。追得雞飛狗叫,家人全都起來了。楊萬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隻能用身子保護哥哥。尹氏正在破口大罵,忽然看見公公來了。一眼看見公公身上的衣服,真是火上澆油;立刻用刀把衣服割得一條一條的,還左右開弓地打嘴巴子,薅公公的胡子。楊萬鍾一看,立刻火冒三丈,就搬起一塊石頭砸她,打中了腦袋,她一個跟頭跌倒就死了。楊萬鍾說:“我死了,父親和哥哥能夠活下去,沒有什麼遺憾的!”說完就投井自盡了。救上來已經停止了呼吸。過了一會兒,尹氏蘇醒過來,聽說楊萬鍾投井自盡,她也就消氣了。安葬以後,弟妹留戀兒子,發誓不嫁人。她又吐又罵,不給飯吃,硬逼著嫁出去了。扔下一個孤兒。一天到晚總是挨鞭子。吃飯的時候,等家人吃完了,才給孩子吃點冷飯。過了半年,孩子瘦得皮包骨頭,隻剩了一口活氣。

一天,馬介甫忽然回來了。楊萬石吩咐家人,千萬不要告訴尹氏。馬介甫看見老頭兒還像從前一樣,穿得破破爛爛,不由大吃一驚;又聽說楊萬鍾投井自殺了,悲痛得直跺腳。孩子聽說馬介甫回來了,就來依靠他,上前叫了一聲馬叔叔。馬介甫認不出他的模樣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喜兒,很驚訝地說:“孩子怎麼這樣枯瘦啊!”老頭兒這才吞吞吐吐的,把家裏發生的事情對他說了一遍。馬介甫氣憤地對楊萬石說:“我從前就說哥哥不夠一個男子漢,真就沒有說錯。你們哥倆的後代,隻有這麼一線希望,如果害死了,將來怎麼辦?”楊萬石無話可以回答,隻是俯首帖耳地流眼淚。坐著談了幾刻,尹氏已經知道了,不敢自己出來把客人趕走,就把楊萬石叫回雲,打一頓嘴巴子,叫他和馬介甫斷絕關係。楊萬石含著眼淚跑出來,臉上留著明顯的巴掌印子。馬介甫很氣憤地說:“我說哥哥,你發不起男子漢的威風,難道不能把她休回去嗎?她毆打公公,殺害弟弟,你能安然忍受,還有什麼臉麵作人!”楊萬石伸了伸腰,臉上似乎出現了氣惱的表情。馬介甫又激勵他說:“如果她不走,按理必須殺了她;就是把她殺了,你也不用害怕。我有兩三個知心朋友,都擔任要職,一定極力設法幫助你,保證不能讓你吃虧。”楊萬石應了一聲,堵著一口氣,迅速出了馬介甫的房門,氣橫橫地跑進老婆的屋裏。一進屋,正好和老婆頂頭碰,老婆大聲問他:“你要幹什麼?”他驚慌失措,臉都嚇白了,跪倒在地,兩隻手按著地皮說:“馬生叫我把你休回去。”老婆更火兒了,就去尋找刀子棒子,他又嚇傻了,趕緊跑出去。馬介甫唾他一口說:“哥哥真是不可教了!”說完就打開箱子,拿出一點珍貴的藥麵,和到水裏,交給他喝下去。告訴他說:“這是‘丈夫再造散’。我所以不能輕易使用它,是因為它能使人得病。今天迫不得已,暫且試試吧。”

楊萬石把藥喝下去,感到氣憤填胸,好像烈火燒心,一刻也忍受不了,邁開大步,一直跑進閨房,喊叫的聲音好像雷鳴。老婆沒來得及問他,他就飛起一腳,把老婆踢出好幾尺遠。馬上又抓起一塊石頭當拳頭,沒完沒了地捶打。老婆身上幾乎體無完膚,還在唧唧喳喳地罵他。他更火兒了,伸手就從腰裏抽出一把鋼刀。老婆罵道:“拿出刀子,你敢殺我嗎?”他一聲不吭,一伸手,從她腿上割下一塊肉,足有巴掌那麼大,摔到地上;剛要再去割肉,老婆悲哀地又哭又叫,請求饒恕她。他不聽,又去割肉。家人看他瘋狂地行凶,一起跑過來,下死勁兒駕著胳膊,拉出去了。馬介甫把他接進屋裏,抓著胳膊安慰他。他餘怒未息,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掙出去找事兒,馬介甫拉著他,不讓他出去。過了一會兒,藥力消失了,就耷拉腦袋,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馬介甫囑咐他說:“哥哥,你可不要氣餒,振起男子漢的權威,在此一舉了。夫人之所以害怕丈夫,決不是一個早晨和一個晚上的事情,她是逐漸怕起來的。對你來說,好比昨天的楊萬石已經死掉了,今天又得到了新生,從此以後,你必須洗掉老毛病,換上新的威風;你再一氣餒,那就不可救藥了。”說完就打發他回去探探消息。他一進門,老婆嚇得膽戰心驚,請求丫鬟把她扶起來,要跪在地上,用膝蓋行走迎接他。他給以阻止,她才沒有跪下。他出來告訴了馬介甫,父子高興得互相慶賀。馬介甫想要離開這裏,父子二人都苦苦地挽留他。馬介甫說:“我要往東海走一趟,就便前來看望你們,回來的時候還可以相會。”說完就動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