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彭海秋(2 / 3)

異史氏雲:“馬而入,必其為人而馬者也;使為馬,正恨其不為人耳。獅象鶴鵬,悉受鞭策,何可謂非神人之仁愛之乎?即訂三年約,亦度苦海也。”

【譯文】

萊州秀才彭好古,住在別墅裏讀書,離家很遠。中秋節沒有回家,身邊沒有作伴兒的,感到很寂寞。他想來想去,村子裏沒有和他聊天的人;隻有一位姓丘的書生,是掖縣的名士。但是丘生向來就有不可告人的醜事,彭好古常常瞧不起他。明月升上東天以後,他越發感到無聊,不得已,才寫信把丘生請來了。在飲酒的時候,忽聽有人敲門。書僮出去開門,看見一位書生,要進見主人。彭好古離開席位,很有禮貌的把客人迎進書房。互相作了個揖,就圍著桌子坐下了。彭好古詢問客人的家鄉住處。客人說:“小生是揚州人,和你同姓,名叫海秋。碰到這樣好的月夜,在旅店裏很苦悶。聽說你是一位高雅的書生,就沒有經人介紹,自己登門求見。”他看看客人,穿著整潔的粗布衣裳,談笑很風雅。彭好古很高興地說:“是我的一家子。今晚是什麼好日子,使我遇到這樣一位好客人!”馬上給客人斟酒,殷勤招待,如同一位老朋友。他觀察客人的神情,似乎很瞧不起丘生;丘生很敬慕地和他攀談,他總是傲慢地不能以禮相待。彭好古替丘生難為情,因而就擾亂他們的言談,請求唱一段民間小調向客人勸酒。說完就仰臉朝天,咳嗽一聲,清清噪子,唱了一段“扶風豪士”曲。大家一起歡快地笑了起來。客人說:“我不會唱歌,不能用‘陽春白雪’回報你。請人替我唱一支歌子,行嗎?”彭好古說:“完全同意你的意見。”客人問他:“萊州城裏有沒有出名的妓女?”他回答說:“沒有。”

客人沉默了很長時間,對書僮說:“我剛才請來一個人,在書房門外,可以把她領進來。”書僮出了房門,看見一個女子,在門外進進退退的。書僮把她領了進來。女子年約十六七歲,美得真像一位仙女。彭好古驚得目瞪口呆,拉她坐下了。她披著一件柳黃色的披肩,粉脂的濃香充溢四座。客人就向她慰問:“千裏跋涉,你辛苦了!”女郎隻是滿臉含笑,唯唯諾諾地點頭。彭好古感到很驚異,就詢問女郎是從哪裏來的。客人說:“貴鄉苦於沒有美人,剛才從西湖的一艘大船裏把她招呼來了。”又對女郎說:“你剛才在船裏唱的‘薄幸郎曲’,很好聽,請你再給我們唱一遍。”女郎唱道:“薄幸郎,牽馬洗春沼。人聲遠,馬聲杳;江天高,山月小。掉頭去不歸,庭中生白曉。不怨別離多,但愁歡會少。眠何處,勿作隨風絮。便是不封侯,莫向臨邛去!”客人從襪筒裏抽出一支玉笛,隨著歌聲伴奏;歌聲結束了,笛聲也停止了。

彭好古驚歎不已,說:“西湖到這裏,何止一千裏,眨眼之間就請來一位美女,莫非是神仙吧?”客人說:“我不敢說是神仙,但在我眼睛裏的萬裏路程,隻像一個院庭而已。今夜西湖的風光月色,比從前更加明媚,不能不去看看,你能跟我去遊覽嗎?”彭好古想要留心看看他的奇術,就應了一聲說:“那可太有幸了。”客人問他:“乘船呢,還是騎馬呢?”他心裏一想,還是乘船舒服,回答說:“願意乘船。”客人說:“這個地方喊船是比較遠的,天河裏應該有擺渡的船隻。”就伸手向天空招呼說:“來船哪,來船!我們要上西湖去,決不吝惜船價。”

過了不一會兒,有一隻彩船,從天空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煙雲繚繞在船的四周。四個人都上了彩船。看見船夫拿著一支短槳,短槳的末梢用羽毛裝飾著,形狀好像一把羽扇;船夫一搖羽扇,隻覺清風習習。彩船逐漸升上了雲霄,望著南方遊行,快得好像離弦的羽箭。過了一刻,彩船就落到水裏去了。隻聽到處都是管弦的聲音,嘈雜刺耳。他走出船艙一望,月色映著浩渺的煙波,遊船多得好像一屋城市。船夫停止了劃動,任其隨波蕩漾。他仔細一看,真是西湖。客人從後艙裏拿出佳肴美酒,賓主很暢快地敬酒。喝了一會兒,有一艘高大的樓船,逐漸來到彩船跟前,船靠船的一起往前遊蕩。他隔窗往樓船裏一望,裏麵有兩三個人,圍著棋盤喧笑著。客人舉起一杯酒對女郎說:“你喝下這一杯,我就送你回去。”女郎飲酒的時候,彭好古在她跟前戀戀不舍地徘徊著,惟恐她離開這裏,就偷偷地踢踢女郎的小腳。女郎斜著眼睛,多情地看著他。他更加動了感情,請求和女郎約定後會的日期。女郎說:“你若真愛我,隻要打聽娟娘的名字,沒有不知道的。”客人就把他的一條綾巾送給女郎,說:“我替你們訂下三年的約會。”說完就站起來,把女郎托在手心上,說:“你飄然起舞吧!”就扳開鄰船的舷窗,把女郎塞進去了;窗孔像盤口那麼大小,女郎伏下身子往裏爬,一點也沒感到狹窄。

不一會兒,聽見鄰船有人說:“娟娘醒了。”那條樓船就開走了。他遠遠地看見樓船已經靠岸拋錨,船裏的人一齊紛紛攘攘地下船走了,他也馬上失去了遊興。就和客人說,他想登上堤岸,一同大略地看看西湖的湖光山色。剛一商量,彩船已經自己靠在湖邊了。因而就離開彩船,甩著兩條胳膊在湖邊上漫遊,覺得往前走了一裏多地。客人從後邊趕上來,牽來一匹馬,叫他牽著。馬上又返回去,說:“等我再去借兩匹馬來。”他等了很久,客人也沒回來。行人已經很少了;抬頭望望星空,明月已經斜過西天,東方快要露出了曙光。丘生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他牽著馬,心煩意亂地走來走去,是進是退,自己拿不定主意。抖抖韁繩,回到停船的地方,客人和彩船都不見了。想到腰裏的錢包空空的,更加憂心忡忡。天亮以後,看見馬上有一個小小的繡花錢包;伸手往裏一摸,裏邊有三四兩銀子。他買了吃的,就專心致誌地等待著,不知不覺快到晌午了。他心裏一想,不如訪訪娟娘的下落,可以慢慢地察訪丘生的消息。及至打聽娟娘名字的時候,沒有知道的,興致馬上冷落了。第二天就往回走。這匹馬馴得很好,幸而不是一匹劣馬,半個月才回到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