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花姑子(2 / 3)

異史氏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此非定論也。蒙恩銜結,至於沒齒,則人有慚於禽獸者矣。至於花姑,始而寄慧於憨,終而寄情於恝。乃知憨者慧之極,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譯文】

安幼輿,是陝西省的拔貢生。為人好揮霍,講義氣,喜好放生。看見獵人打到禽獸,總是不惜花高價,買到手裏放掉。恰巧趕上舅舅家裏辦喪事,他去幫助執紼送靈。天黑以後往回走,路經西嶽華山,迷失了道路,就在山穀裏亂竄。心裏很害怕。在一箭地之外,忽然看見一盞燈火,就向燈火的方向奔過去。

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個老頭兒,彎著腰,弓著背,拄著一根拐杖,在傾斜的山坡小路上,走得很快。他停下腳步,剛要張口問路。老頭兒卻搶先問他是誰。他告訴老頭兒,自己是一個迷路的人;並說有燈火的地方,一定是個山村,要前去投宿。老頭兒說:“這不是一個安樂窩。幸虧老夫來了,可以跟我去,我家的茅屋草舍可以住宿。”他很高興,跟著老頭兒往前走了大約一裏來地,看見一個小村莊。進了村莊,老頭兒敲叩一戶人家的柴門,從屋裏出來一個老太太,開了柴門說:“郎子來了嗎?”老頭兒說:“來了。”

進了柴門以後,看見低矮的茅屋很狹窄。老頭兒挑亮了燈火,催他坐下,就告訴老太太隨便準備一點飯菜。並且說:“這不是外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年歲大了,腳步不靈便,可以招呼花姑子出來斟酒。”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女郎端著碗筷走進來。她放下碗筷,站在老頭兒旁邊,斜著眼睛看著客人。安幼輿看看這個少女,正是二八芳齡,容貌俏麗,差不多比上天仙了。老頭兒叫她去燙酒。

在房子的西牆角上,有一個煤火爐子,女郎就進了那屋,撥火燙酒。安幼輿問老頭兒:“這個女郎是你什麼人?”老頭兒回答說:“老夫姓章。七十歲了,隻有這麼一個姑娘。種地的人家,沒有丫鬟仆婦,拿你不是外人,所以不拘禮節,敢叫老伴兒和女兒出來見你,希望你不要見笑。”他又問:“姑娘的婆家住在什麼地方?”老頭兒回答說:“還沒有婆家。”他稱讚姑娘聰明漂亮,讚不絕口。老頭兒正在謙遜著,忽聽女兒驚慌地喊叫起來。老頭兒急忙跑了進去,原來是壺裏的酒沸騰出來起火了。老頭兒把火撲滅了,嗬斥女兒說:“這麼大的丫頭,還不知酒沾火就著嗎?”一回頭,看見爐子旁邊有個用高粱秸紮的紫姑神,還沒有紮完,又嗬斥女兒說:“頭發這麼長了,還隻像個孩子!”就拿去對安幼輿說:“貪圖這麼一個活計,竟把酒燙開了。蒙你誇獎,豈不羞死人了!”他仔細一看,紫姑神的眉目和袍服,製得很精巧。就稱讚說:“雖然近似兒戲,也可以看出一顆聰明的心。”

兩個人喝了一會兒,姑娘一次又一次地過來給他敬酒,嫣然含笑,一點也不羞怯。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姑娘,心裏動了情。忽聽老太太招呼老頭兒,老頭兒就走了。他看室內無人,就對姑娘說:“看見你仙女般的容貌,令我心往魂失。想要托媒向你求婚,又怕達不到目的,怎麼辦呢?”姑娘抱著酒壺,麵對火爐,沉默不語,好像沒有聽見;他一次又一次地詢問,姑娘也不回答。他漸漸地進了那屋。姑娘站起來,聲色俱厲地說:“輕狂的公子,你闖進來想要幹什麼!”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向她哀求。姑娘想要奪門逃出去,他突然跳起來,堵在前邊攔擋著,親熱地抱在懷裏吻她。姑娘急得聲音發顫地喊叫,老頭兒就急忙跑進來問她喊什麼。他撒手出了屋,心裏很慚愧,也很害怕。姑娘卻不慌不忙地對父親說:“酒又沸騰湧了出來,不是郎君跑來,酒壺就燒化了。”他聽見姑娘這麼一說,心裏才安定下來,更認為是個好姑娘。他神魂顛倒,心裏好像喪失了什麼東西。於是就假裝喝醉了,離開了酒席,姑娘隨後也走了。

老頭兒給他設了床鋪,鋪上被褥,就關上房門出去了。他睡不著覺;沒到天亮,就把老頭兒招呼起來告別。到家以後,馬上托一位好朋友,登門求婚。朋友去了一天才回來,竟然沒有找到姑娘的住所。他就讓仆人備馬,尋找前天夜裏的道路,親自去求婚。找到那裏一看,到處都是懸崖峭壁,竟然沒有那個村落;到附近的村莊打聽,很少有姓章的。他很失望地回到家裏,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從此得了個眼花繚亂、腦子裏昏沉沉的疾病:勉強喝一點粥湯,就想嘔吐;昏迷之中,總是呼喚花姑子。家人不了解什麼意思,隻是一宿到亮圍在他身邊守護著,氣勢很危險。

一天晚上,守護人員又困又乏,全都睡著了。他在朦朧之中,覺得有人用手揉搓他。他略微睜開眼睛,看見花姑子站在床前,便不知不覺地神也清了,氣也爽了。眼盯盯地瞅著姑娘,眼淚不斷地往下流著。姑娘歪著腦袋笑著說:“癡心人,怎麼病得這樣呢?”說完就上了床,坐在他的大腿上,用兩隻手按摩他的太陽穴。他聞到姑娘頭上有一股濃烈的麝香味;香味穿過鼻腔,一直滲進骨頭裏。按摩了幾刻鍾,他忽然感到額頭上出滿了熱汗,熱勁兒逐漸達到四肢,身上全都出汗了。姑娘小聲說:“你屋裏人太多,我不便住在這裏。三天以後,該再來看望你。”說完,從繡花的袖筒裏掏出幾個蒸餅,放在床頭上,就悄沒聲地走了。

安幼輿睡到半夜,熱汗出完了,想要吃飯,就摸起床頭上的蒸餅吃起來。不知餅裏包著什麼作料,他感到特別香甜,一口氣吃了三個。又用衣服蓋住剩下的蒸餅,便昏昏沉沉地酣睡了,一直睡到天亮才醒過來,身上很輕鬆,好像放下了沉重的擔子。到了第三天,蒸餅吃完了,更覺神清氣爽。於是就遣散了家人。又考慮姑娘來的時候進不得門,便偷偷地出了書房,把幾道門閂統統拔掉了。過了一會兒,花姑子果然來了,笑盈盈地說:“傻郎君!你不感謝醫生嗎?”他高興極了,把姑娘抱在懷裏,和她纏纏綿綿的,恩愛到了極點。完了以後,姑娘說:“我冒著風險,蒙受恥辱,前來和你相會,所以這樣,為的是報答你的大恩。實際上是不能和你結成終生伴侶的,希望你趁早另外選擇一個配偶。”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問姑娘:“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麵,也不了解你家的身世,過去在什麼地方對你家有過好處,我實在記不清了。”姑娘也不明講,隻是說:“你自己想想吧。”他堅決要求和她永遠相親相愛。花姑子說:“我一次又一次地黑夜奔波,本來是不可以的;常在一起作夫妻,也是不可能的。”他聽這話,悶悶不樂,心裏很悲傷。花姑子說:“一定想要和我相好,你明天晚上到我家裏去吧。”他這才停止悲傷,心裏高興了,就問姑娘:“去你家的路很遠,你細弱的腳步,怎能來到這裏呢?”姑娘說:“我本來沒有回去。東頭的聾老太太,是我的姨娘,為了你的緣故,我住在那裏,一直逗留到今天,家裏恐怕要懷疑和責備我了。”安幼輿和她同床共枕,隻覺她的呼吸和她身上的皮膚,沒有一處不香的。他問道:“你用什麼香料,熏沐到肌肉和骨頭裏去了?”花姑子說:“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是熏飾的。”他越發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