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公孫九娘(2 / 3)

異史氏曰:“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驚於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托,而怨懟不釋於中耶?脾鬲間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譯文】

於七領導的農民起義,被清朝統治鎮壓下去以後,由於受到株連而被殺掉的群眾、棲霞、萊陽兩縣最多。有一天,俘虜了好幾百人,都在演武場中砍了腦袋。真是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邊當官的發了慈悲,給死者捐助棺材,濟南城中的木工作坊,棺材被搶購一空。因為殺得太多,所以伏刑的新鬼,多數葬在南郊。

康熙十三年,萊陽有個書生,來到稷下,他有兩三個親友,也在被殺之數,他就買了紙錢,在荒野裏祭奠他們。並在就近的大廟裏租了一間禪房住下了。第二天,他進城辦事,天黑了也沒回來。忽然有個少年來登門拜訪。看他不在,就摘了帽子上了床,穿著鞋子仰臥著。仆人問他是誰,少年閉著眼睛不回答。過了一會兒,書生回來了,當時已經夜色朦朧,看不太清楚。書生親自來到床前詢問那個少年。少年瞪著眼睛說:“我等候你的主人,你總來絮絮叨叨的追問我,難道我是強盜嗎?”書生笑著說:“主人就在這裏。”少年急忙爬起來戴上帽子,作個揖就坐到床上,急切地向他問寒問暖。聽語聲,書生覺得似曾相識,急忙招呼仆人拿燈來,原來是同縣的朱生,也是於七造反的受難者。他大吃一驚,直往後退。朱生拽著他說:“我和你是文字之交,怎麼這樣缺乏情義呢?我雖然是個鬼,但對故友的思念,總也不能忘懷。今天若有輕慢之處,希望不要因為我是一個鬼物,就猜疑我,鄙視我。”書生這才坐下來,問他有什麼吩咐。朱生說:“你的外甥女,寡居沒有丈夫,我想娶她主持家務,幾次通過媒人說合,她總拿沒有長輩作主,當作推辭的理由。希望你不要吝惜語言,順便給我說幾句好話。”

從前,書生確實有個外甥女,從小失去了母親,送在書生家裏撫養;十五歲才回到她父親家裏。由於受到於七一案的株連,被抓到濟南,她聽說父親已經被殺,又驚又痛,很快就死了。書生說:“我外甥女自有父親,何必求我呢?”朱生說:“她父親的靈柩已經被他侄兒遷走了,眼下不在這裏。”書生又問:“我外甥女一向依靠誰呢?”朱生說:“和一個鄰居老太太住在一起。”書生擔心活人不能給鬼作媒。朱生說:“如果得到你的允許,還得勞你駕,請你走一趟。”說完就站起來,握著他的手,要拉他一起去。書生一再推辭,並且問道:“你拉我到什麼地方去呢?”朱生說:“你隻管跟我走吧。”他就很勉強地和朱生一起走了。

大約往北走了一裏來地,有個很大的村落,約有幾百戶人家。來到一座房子門前,朱生就去敲門,立即出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忽然拉開了兩扇門,問朱生要幹什麼。朱生說:“請你轉達娘子,她舅舅來了。“老太太立刻返回去,很快又回來,把書生請了進去。並且看著朱生說:“隻有兩間小草房,很狹窄,請公子坐在門外少等一會兒。”

書生跟著老太太進了大門,看見隻有半畝地大小的荒涼的院庭裏,並列著兩間小房子。外甥女站在門口迎接他,抽抽噎噎的哭泣著,他也落下了眼淚。房子裏點著微弱的燈光。外甥女秀麗潔淨的容貌和生前一樣;呆滯的眼睛裏含著淚水,問遍了舅舅家裏的情況,還詢問舅母的安寧。書生說:“別人都沒病沒災,隻是你的舅母已經去世了。”外甥女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說:“我小時候受到舅母的撫養教育,還沒有報答一點恩情,沒想到我就先於舅母埋到荒郊野外了,心裏感到很遺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我父親的靈柩遷走了,把我扔在這裏,誰也不惦念。我遠在家鄉幾百裏以外,孤苦伶仃,好像一隻離群的秋燕。舅舅沒有認為我這個沉沒的冤魂可以拋棄,又承蒙你贈送給我金銀布匹,我已經收到了。”書生就把朱生求婚的要求告訴了她,她低著腦袋不說話。老太太說:“公子從前托楊姥姥往返跑了三五趟。我說這是很好的姻緣;小娘子不肯自己草率行事,今天得到舅舅給你做主,這回心裏應該滿意了。”

說話的時候,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身後跟著一個丫鬟,突然推開房門進來了;她一眼瞥見了書生,轉身就要逃避。外甥女拉住她的袖子說:“不要這樣子!他是我舅舅,不是外人。”書生就給女郎作了一個揖。女郎也拉起衣襟,向他還禮。外甥女說:“她叫九娘,家住棲霞縣,複姓公孫。她爹是官宦人家的後代,現在也變成了窮人,孤苦飄零,很不如意。每天不是她來找我,就是我去找她。”書生向她瞥了一眼,隻見她的笑眉好像一彎秋月,羞紅的臉頰如同一抹朝霞,真是一個漂亮的仙女。於是對外甥女說:“可見是大家閨秀,茅廬草舍裏的姑娘,哪有這麼漂亮的!”外甥女也笑著說:“而且是個女才子,詩詞歌賦都很高明,我昨天還得到她的一些指教呢。”九娘微笑著說:“小丫頭無緣無故的敗壞人,讓你舅舅恥笑了。”外甥女又笑著說:“舅舅喪妻還沒有再娶;你這個小娘子,心裏很滿意吧?”九娘笑著跑了出去,說:“死丫頭,真是發瘋了!”就領著丫鬟走了。外甥女說得雖然近似開玩笑,但是書生心裏卻很愛慕她。外甥女似乎略微察覺了舅舅的心意,就說;“九娘才貌無雙,舅舅倘若不嫌她是一個已經死亡的人,我當向她母親求婚。”書生很高興,但是擔心人鬼難以配成夫妻。外甥女說:“這沒有妨礙,她和舅舅是有緣分的。”說到這裏,書生就告辭往外走。外甥女把他送到門口,說:“五天以後,月明人靜的時候,舅舅應該派人來迎娶她。”

書生來到門外,不見了朱生;抬頭往西一望;眉月掛在西天,昏暗中還可以辨認來時的道路。他看見一座坐北朝南的宅子,朱生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朱生看他出了外甥女的大門,就站起來迎上來說:“我已經等你多時了,請到我家裏坐坐吧。”就拉著書生的手進了屋裏,誠懇地向他拜謝,並拿出一把金酒壺,一百顆晉珠,對他說:“我沒有多餘的東西,姑且充作聘禮吧。”接著又說:“家裏倒有濁酒,但是陰間的東西,不足以款待佳客,怎麼辦呢?”書生很謙遜地向他致謝,告別就往外走。朱生一直把他送到半路上,才分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