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於江,父宿田間,為狼所食。江時年十六,得父遺履,悲恨欲死。夜俟母寢,潛持鐵槌去,眠父所,冀報父仇。少間,一狼來,逡巡嗅之。江不動。無何,搖尾掃其額,又漸俯首舐其股。江迄不動。既而歡躍直前,將齙其領。江急以錘擊狼腦,立斃。起置草中。少間,又一狼來,如前狀。又斃之。以至中夜,杳無至者。忽小睡,夢父曰:“殺二物,足泄我恨。然首殺我者,其鼻白;此都非是。”江醒,堅臥以伺之。既明,無所複得。欲曳狼歸,恐驚母,遂投諸眢井而歸。至夜複往,亦無至者。如此三四夜。忽一狼來齧其足,曳之以行。行數步,棘刺肉,石傷膚。江若死者。狼乃置之地上,意將齙腹。江驟起錘之,仆;又連錘之,斃。細視之,真白鼻也。大喜,負之以歸,始告母。母泣從去,探眢井,得二狼焉。

異史氏曰:“農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義烈發於血誠,非直勇也,智亦異焉。”

【譯文】

有個名叫於江的農民,他父親在田間住宿,被狼吃掉了。於江當時十六歲,找到父親遺下的鞋子,悲痛憤恨得要死。晚上等到母親睡著了,他就偷偷地拿著一把鐵錘溜出去,躺在父親睡覺的地方,希望給父親報仇。他躺了不一會兒,來了一隻狼,那隻狼進進退退、躲躲閃閃的聞他。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不一會兒,狼就搖著尾巴掃他額頭,又漸漸低頭舐他兩條腿,他始終不動彈。這樣一來,狼就歡蹦亂跳地來到跟前,要咬他的脖子。他急忙用鐵錘襲擊狼的腦袋,狼立刻被打死了。過了不一會兒,又來了一隻狼,和前一隻一樣,他又把它打死了。等到半夜,靜悄悄的,再也沒有來的。他忽然打了一個盹兒,夢見父親對他說:“殺死兩隻狼,足以泄我的恨。但是第一個害死我的,它的鼻子是白的;這兩隻都不是。”

於江醒過來以後,堅持躺在地下等候著。一直等到天亮,再也沒有等到狼。想把死狼拖回家去,怕嚇著母親,就把它扔進枯井,這才回家了。到了晚上又去等候,也沒等來狼。就這樣等了三四個夜晚。忽然來了一隻狼,咬住他的腳,拖著往前走。走了幾步,荊棘刺進他的肉裏,石頭劃破了他的皮膚。於江好像死人一樣,還是不動彈。狼就把他放在地上,###意思是要咬他的肚子。於江突然跳起來給它一錘子,把它打趴在地;又連續打了幾錘子,就打死了。仔細一看,真是個白鼻子。他高興極了,把狼背回去,才告訴母親。母親流著眼淚跟著來到田間,探測枯井,獲得兩隻狼。

異史氏說:“鄉下的農民,竟有這樣傑出的人物嗎?為了複仇而不怕犧牲,這是出自悲憤的血淚和忠誠的孝心,並不是剛毅勇敢,但他的智慧也是不尋常的。”

小二

滕邑趙旺,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鄉中有“善人”之目。家稱小有。一女小二,絕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采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許。未幾,趙惑於白蓮教;徐鴻儒既反,一家俱陷為賊。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故,大得委任。時丁年十八,遊滕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閑,丁每宵見,嚐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否?”女雲:“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所以故,實為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憮然為間,豁然夢覺,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曰:“我師神人,豈有舛錯?”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似鶼鶼之鳥,比翼而飛。質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撚鳶項,忽即斂墮。遂收鳶。更以雙衛,馳至山陰裏,托為避亂者,僦屋而居。二人草草出,嗇於裝,薪儲不給。丁甚憂之。假粟比舍,莫肯貸以升鬥。女無愁容,但質簪珥。閉門靜對,猜燈謎,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擊腕臂焉。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富以其鄰,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為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乃剪紙作判官狀,置地下,覆以雞籠。然後握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為觴政:任言是某冊第幾葉,第幾人,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釂。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啟龐驗視,則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丁不勝愕喜。後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官自內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君會諸冥曹,造暴客惡錄,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主人駭懼,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聽其言,故嘖噴詫異之。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裏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燕照,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女袒而起,戟指而嗬曰:“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癡若木偶。女始著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澗穀,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去。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時三歲,養為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裏中人漸知為白蓮教戚裔。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裏人共嫉之,群首於官,以為鴻儒餘黨。官啖其富,肉視之,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女曰:“貨殖之來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蠍之鄉,不可久居。”因賤售其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女為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嚐開琉璃廠,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一切棋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仆嚴,食指數百無冗口。暇輒與丁烹茗著棋,或觀書史為樂。錢穀出入,以及婢仆業,凡五日一課;女自持籌,丁為之點籍唱名數焉。勤者賞賚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肴酒,呼婢輩度俚曲為笑。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遊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夜出,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裏內悉獲沾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嚐障麵,村人皆見之。或少年群居,私議其美;及覿麵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采荼薊,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饑,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饑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