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林四娘(2 / 2)

從此以後,她夜夜必來。常和她關起房門飲酒。談到音律,她能剖析五音。陳寶鑰就認為她善於填詞作曲。她說:“那是兒時學過的東西。”陳寶鑰提出請求,要欣賞她幽雅的歌聲。她說:“我不寄托於音樂,已經很久了,節奏大半已經遺忘,恐怕被知音人恥笑。”陳寶鑰一再要求,她才低下腦袋,打著拍節,唱伊、涼之調,聲調淒涼婉轉。唱完了,眼淚也流下來了。陳寶鑰也為她酸心,抱在懷裏安慰她說:“你不要再唱這種亡國之音了,令人心情鬱悶。”她說:“歌聲是抒發心情的,悲哀的人不能讓他快樂,也就像快樂的人不能叫他悲哀,是一個道理。”

兩個人的親密要好,勝過夫婦。時間久了,家人就來偷聽,聽到她歌聲的人,沒有不落淚的。夫人暗中看見她的容貌,懷疑人間沒有這樣妖豔的美人,不是一個女鬼,也必定是個狐狸精;害怕被她迷惑,就勸陳寶鑰和她斷絕來往。陳寶鑰不聽勸告,卻一再詢問她的身世。她神色很不愉快地說:“我是衡府的宮女。遭難而死,已經十七年了。因為你有高尚的情義,就托身為夫妻,但卻實在不敢禍害你。你若有所疑慮和畏懼,我就從此告別了。”陳寶鑰說:“我沒有什麼猜疑的;隻是我們這樣的親密無間,不可不知你的實情罷了。”問她宮中的事情。她詳詳細細地講起來,講得津津有味,使他很愛聽。講到衡府衰落的時候,她就抽抽噎噎的,不能連貫地講下去。

她不大睡覺,每天晚上總是起來誦讀準提、金剛等經咒。陳寶鑰問她:“九泉之下也能自我懺悔嗎?”她說:“和人間一樣。回想我一生淪落,想要超度來生罷了。”她又常和陳寶鑰品評詩詞,談到有缺點的,她就指出毛病;談到好的詩句,她就拉長聲調,嬌滴滴地吟誦。興致勃勃,令人忘了疲倦。陳寶鑰問她:“你善於作詩嗎?”她說:“活著的時候,也偶而作過。”陳寶鑰要她贈送一首詩。她笑笑說:“小男幼女的詩句,不值得高明人士稱讚。”

兩個人在一起住了三年。一天晚上,她忽然淒淒慘慘地前來告別。陳寶鑰驚訝地問她。她回答說:“閻王認為我生前沒有過錯,死後還不忘記誦經念佛,叫我托生到王侯之家。離別就在今天晚上,永遠沒有相見的日期了。”說完,心情很悲痛。陳寶鑰也流下了眼淚。於是置辦酒菜,和她痛飲一場。她慷慨地唱起歌子,都是哀傷柔長的音調,一字百轉;每唱到悲涼的地方,她就低聲抽泣。幾停幾起,才唱完一支歌,不能酣暢地喝酒。她站了起來,挪挪蹭蹭地想要告別。陳寶鑰一再挽留她。她又坐了一會兒。老公雞忽然啼叫起來,她就說:“我不能久留了。你時常責怪我不肯獻醜;今天就要永別了,我應草寫一篇。”就索取筆墨,寫完以後,說:“我心情悲痛,神誌淩亂,不能仔細推敲,乖音錯節的地方在所難免,請你千萬不要拿給別人看。”用衣袖遮著臉上的淚痕走了。陳寶鑰送到門外,看她影影綽綽地逐漸消失了。他帳然若失,哀悼了很長時間。看看她留下的詩,字體端正秀麗,很珍重地收藏起來。詩上說:

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

海國波濤斜陽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隻問禪。

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

詩中不但重複,而且脫節,懷疑流傳有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