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九山王(1 / 2)

曹州李姓者,邑諸生。家素饒。而居宅故不甚廣;舍後有園數畝,荒置之。一日,有叟來稅屋,出直百金。李以無屋為辭。叟曰:“請受之,但無煩慮。”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覘其異。越日,村人見輿馬眷口入李家,紛紛甚夥,共疑李第無安頓所,問之。李殊不自知,歸而察之,並無跡響。過數日,叟忽來謁。且雲:“庇宇下已數晨夕。事事都草創,起爐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禮。今遣小女輩作黍,幸一垂顧。”李從之。則入園中,欻見舍宇華好,嶄然一新。入室,陳設芳麗。酒鼎沸於廊下,茶煙嫋於廚中。俄而行酒薦饌,備極甘旨。時見庭下少年人,往來甚眾。又聞兒女喁喁,幕中作笑語聲。家人婢仆,似有數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終而歸,陰懷殺心。每入市,市硝硫,積數百斤,暗布園中殆滿,驟火之,焰亙霄漢,如黑靈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聞鳴啼嗥動之聲,嘈雜聒耳。既熄入視,則死狐滿地,焦頭爛額者,不可勝計。方閱視間,叟自外來,顏色慘慟,責李曰:“夙無嫌怨;荒園報歲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滅?此奇慘之仇,無不報者!”忿然而去。疑其擲礫為殃,而年餘無少怪異。時順治初年,山中群盜竊發,嘯聚萬餘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憂離亂。適村中來一星者,自號“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李聞大駭,以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豈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謂:“不然。自古帝王,類多起於匹夫,誰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請。翁毅然以“臥龍”自任。請先備甲胄數千具、弓弩數千事。李慮人莫之歸。翁曰:“臣請為大王連諸山,深相結。使嘩言者謂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響應。”李喜,遣翁行。發藏鏹,造甲胄。翁數日始還,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諸山莫不願執鞭靮,從戲下。”浹旬之間,果歸命者數千人。於是拜翁為軍師;建大纛,設彩幟若林;據山立柵,聲勢震動。邑令率兵來討,翁指揮群寇,大破之。令懼,告急於兗。兗兵遠涉而至,翁又伏寇進擊,兵大潰,將士殺傷者甚眾。勢益震,黨以萬計,因自立為“九山王”。翁患馬少,會都中解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為“護國大將軍”。高臥山巢,公然自負,以為黃袍之加,指日可俟矣。東撫以奪馬故,方將進剿;又得兗報,乃發精兵數千,與六道合圍而進。軍旅旌旗,彌滿山穀。“九山王”大懼,召翁謀之,則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無術,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勢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蓋以族滅報李也。

異史氏曰:“夫人擁妻子,閉門科頭,何處得殺?即殺,亦何由族哉?狐之謀亦巧矣。而壤無其種者,雖溉不生;彼其殺狐之殘,方寸已有盜根,故狐得長其萌而施之報。今試執途人而告之曰:‘汝為天子!’未有不駭而走者。明明導以族滅之為,而猶樂聽之,妻子為戮,又何足雲?然人之聽匪言也,始聞之而怒;繼而疑,又繼而信;迨至身名俱殞,而始悟其誤也,大率類此矣。”

【譯文】

曹州有個姓李的,是曹縣的秀才。家境從來很富裕,隻是住宅一向不太寬綽;房後有一塊幾畝地的園子,荒廢空閑著。一天,有個老頭兒來租房子,拿出一百金的房租。姓李的以沒有多餘的房子為理由,不接受租金。老頭兒說:“請你收下吧,但願不要多慮。”姓李的不了解他的心意,就暫且收下租金,想看看將要出現什麼怪事。

過了一天,村裏人看見車馬拉著家眷進了李家的大門,紛紛攘攘,人口很多。大家懷疑李家的宅子沒有地方安頓他們,就來打聽情況。姓李的本人根本不知道,回家察看一下,既無形跡,也沒有聲響。過了幾天,那個老頭兒忽然前來進見。並說:“在貴府房舍的庇蔭之下,已經好幾天了。事事都草草開始,忙於建爐搭灶,沒有閑空行一次客戶的禮節。今天讓小女們做一點粗菜淡飯,希望你屈駕光臨。”姓李的答應了他的邀請。走進後園,忽然看見房舍很華麗,園子裏嶄然一新。進了屋子,擺設的用品散發著芳香,都很美觀。溫酒的鼎鍋在廊簷下沸騰著,煮茶的清煙在廚房裏嫋嫋升騰。不一會兒就行觴敬酒,進獻食品,都是最精美的吃喝。時時可以看見很多年輕人,在院子裏來來往往。又聽見兒女們低聲細語,在帷幕中笑語聲聲。家人和奴仆,似乎有幾十口。姓李的心裏知道他們都是狐狸。散席回到家裏,肚子裏就藏著一顆趕盡殺絕的黑心。每次進城都購買硫磺,積了好幾百斤,秘密進行布署,幾乎布滿了園子。突然點起火來,烈焰直衝雲天,好像一朵黑靈芝。焦臭撲鼻,灰燼眯眼,誰也不能靠前;隻聽悲鳴嗥叫之聲,嘈雜刺耳。等到烈焰熄滅以後,進去一看,隻見滿地都是燒死的狐狸,焦頭爛額的,數不勝數。姓李的正在園子裏查看著,老頭從外麵走進來,臉色很淒慘,責備他說:“我們一向沒有嫌怨;荒園每年繳納一百金,並不算少;怎麼忍心殺害我的全家呢?這種最殘酷的怨仇,不能不報複!”很氣憤地走了。姓李的懷疑它要擲磚投瓦禍害人呢,但是過了一年多,也沒發生任何一點兒怪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