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狐嫁女(1 / 2)

曆城殷天官,少貧,有膽略。邑有故家之第,廣數十畝,樓宇連亙。常見怪異,以故廢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會公與諸生飲,或戲雲:“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為筵。”公躍起曰:“是亦何難!”攜一席往。眾送諸門,戲曰:“吾等暫候之。如有所見,當急號。”公笑雲:“有鬼狐,當捉證耳。”遂入。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幸月色昏黃,門戶可辨。摩娑數進,始抵後樓。登月台,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線耳。坐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席地枕石,臥看牛女。一更向盡,恍惚欲寐。樓下有履聲,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公,驚而卻退。語後人曰:“有生人在。”下問:“誰也?”答雲:“不識。”俄一老翁上,就公諦視,曰:“此殷尚書,其睡已酣。但辦吾事,相公倜儻,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樓。樓門盡辟。移時,往來者益眾。樓上燈輝如晝。公稍稍轉側,作嚏咳。翁聞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於歸。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禮,慚無以賀。”翁曰:“貴人光臨,壓除凶煞,幸矣。即煩陪坐,倍益光寵。”公喜,應之。入視樓中,陳設芳麗。遂有婦人出拜,年可四十餘。翁曰:“此拙荊。”公揖之。俄聞笙樂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趨迎,公亦立俟。少選,籠紗一簇,導新郎入。年可十七八,豐采韶秀。翁命先與貴客為禮。少年目公。公若為儐,執半主禮。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間,粉黛雲從,酒胾霧霈,玉碗金甌,光映幾案。酒數行,翁喚女奴請小姐來。女奴諾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幃促之。俄婢媼數輩,擁新人出,環珮璆然,麝蘭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側。微目之,翠鳳明璫,容華絕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數鬥。公思此物可以持驗同人,陰內袖中。偽醉隱幾,頹然而寢。皆曰:“相公醉矣。”居無何,聞新郎告行,笙樂暴作,紛紛下樓而去。已而主人斂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竊議臥客;翁急戒勿語,惟恐公聞。移時,內外俱寂,公始起。暗無燈火,惟脂香酒氣,充溢四堵。視東方既白,乃從容出。探袖中,金爵猶在。及門,則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眾駭問,因以狀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後舉進士,任於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細奴掩口與主人語,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勸客飲。諦視之,款式雕文,與狐物更無殊別。大疑,問所從製。答雲:“爵凡八隻,大人為京卿時,覓良工監製。此世傳物,什襲已久。緣明府辱臨,適取諸箱簏,僅存其七,疑家人所竊取;而十年塵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頗近似之,當以奉贈。”終筵歸署,揀爵馳送之。主人審視,駭絕。親詣謝公,詰所自來。公乃曆陳顛末。始知千裏之物,狐能攝致,而不敢終留也。

【譯文】

曆城縣有個姓殷的書生,作過吏部尚書。他年輕的時候,家境貧窮,卻很有膽略。縣城裏有一所官僚人家的老房子,寬廣有幾十畝地;樓台館舍,一座連著一座。因為時常出現怪現象,所以長期廢置,沒有住人;年深日久,蓬蒿逐漸長滿了院庭,白天也沒人敢進去。

殷天官和幾個秀才喝酒的時候,有人開玩笑說:“有能在這個房子裏住上一宿的人,大家就湊分子請他一席酒。”殷天官跳起來說:“這有什麼難的!”帶上一張涼席就去了。大家把他送到門口,又開玩笑說:“我們暫且在此等你一會兒,若是看見什麼,馬上使勁喊叫。”殷天官笑笑說:“若是有鬼有狐狸,正要捉住作見證呢。”說完就進了大門。隻見裏麵長長的莎草遮沒了小徑,荒艾野蒿像麻一樣又高又密。當時正是陰曆初八九的上弦之夜,幸有昏黃的月光,還可以分清門戶。他摸索著走過好幾進房子,才到達後樓。登上月台,看它光潔可愛,就停下不走了。遙望西邊的月亮,正向西山落下,隻剩一線光亮。他坐了好長時間,根本沒有一點反常現象,暗笑外麵傳說的是假話,就把涼席鋪到地上,枕著石頭,仰望天上的牛郎織女星。

一更快要結束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要睡著了,樓下響起一陣腳步聲,踢裏趿啦地上了樓梯。他假裝睡著了,斜著眼睛看動靜,隻見一個丫鬟,挑著蓮花燈籠,因為突然看見人,就吃驚地後退,告訴後邊的人說:“有個生人在這裏。”後邊的人問:“誰呀?”回答說:“不認識。”不一會兒,一個老頭兒登上了月台,來到跟前,仔細看了看說:“這是殷尚書,他已經睡熟了。隻管辦我們的事情,相公是個豪爽的人,也許不會責怪我們。”就領著丫鬟進了樓,樓門也全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