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的夜晚,十五的月亮圓滿如銀盤。崔府清輝遍灑,濃蔭匝地。崔生讓家人端上酒菜,犒賞昆侖奴。磨勒也不謙讓,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風卷殘雲收拾個幹幹淨淨。眼看到了三更天氣,磨勒讓公子在房中小酌稍候。隻見他全身捆紮停當,懷裏揣了一塊牛肉,腰間係上一對濺火青鋼鏈椎。這鏈椎號稱“入雲龍”,係鐵鏈於椎柄,飛出擊物如蛟龍入雲,無有不中者,中則斃命無疑。磨勒出門,輕身一縱已不見人影。
崔生忐忑不安,伴著孤燈獨飲,想起那詩人與花和影“對影成三人”的名句,是何等雅興,他隻能搖頭苦笑。
不料一壺酒未完,院內便有輕輕的響動,磨勒已經回來!公子,紅綃女院內那惡犬已經一命嗚呼,我們出入沒有障塞了。崔生大喜,忙問如何這般易如反掌?
老奴伏於牆外,先擲以牛肉,惡犬剛吠半聲,即銜住肉塊,哪裏顧得上其它?老奴於是飛牆而過,在二十尺之外飛擲鏈椎,斃其性命。
說話間,磨勒催公子換上緊身青衣,也不多言,一把將其撂在背上,說聲摟緊,已飛身上路。
一路上風馳電掣,但見沿街兩側,房朝後挪,樹往後倒,隻有月下的影子緊追不舍。整個長安城都熟睡了,一種神秘的安謐和寧靜覆蓋著春夜的古城。這裏那裏,有時會響起一聲人在夢中的喊叫,一聲狗兒在遠處的短吠,甚至公雞的長鳴,——太亮的月色使它誤以為天快亮了。隨即整個城市便陷入更深的睡眠狀態。隻有磨勒蟋蟋嗦嗦的腳步聲,為夜的靜寂伴奏。
崔生自小生長在這座城市,長安讓他熟悉得沒了感覺。隻有今天,這座城市才顯出了陌生感。這種陌生感喚起一種新鮮的生命經曆和感受。“月黑風高夜”,伏在磨勒背上,崔生想起這名句。這本是從書本上得來的幻覺,這幻覺一直吸引著他,構成他青春生命的一部分。今天幻覺變成了現實,而自己就是其中的主角,便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耳旁有嗖嗖的風感,這是速度的感覺。這種感覺,隻有在春天的曠野上策馬奔馳時才有。但那是一種消遣,一種青春精力的隨意渲泄。此刻卻是一次人生的實戰。這種有明確目標感的速度,使他產生了男人的自豪。但是他知道,隨著磨勒跨出的每一步,他都將離養育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庭,以至自己生長的整個上層社會越來越遠。從今晚開始,他可能是,不,肯定是踏上了一條叛逆之路。這時磨勒騰地跳過一道高牆,一上一下的顛簸,更加劇了這種感覺,這種“走向牆外”的感覺,不知是凶是吉,卻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年輕人的冒險心理使他管不了許多了。
崔生胯下的磨勒也有一種興奮。這種如入無入之境的奔跑,喚起一種遙遠的記憶。說回憶也許不確切,那是生命深處的感應。小時候,祖父和父親給他講述自己的先人們在蘇門答臘島上異樣的生活情調。在海灘上,沿著海水和沙岸的銜接線,那條像鰻魚一樣遊動的分界線,自由地奔跑。織網、捕魚,上椰子樹砍開椰殼喝甜膩鮮冽的椰子汁。茅寮裏,祖奶奶們的溫柔,通過輕輕的搖籃曲,像奶水輸給一個一個有著柔軟卷發的黑蛋蛋。獨木舟上忘情的放歌,篝火旁赤著上身,甩動全身的狂熱舞蹈,一直是他向往的玫瑰色的夢。
他從未見過那有著玫瑰色陽光的家鄉,他也從未放棄過對那玫瑰色世界的追求。
他一生下來,就在長安城牆下的人堆裏擁擠。由於棕黑的皮膚和海藍的眼睛,被視為異類,被長安這個龐大的人群擠兌。他從未感覺過愛情,盡管願意去愛周圍的人,盡自己的力量為它們服務。也很少嚐味過友誼,那種推心置腹、關切至微的友誼的滋味。他從唐人那黑白相間的眼睛裏,看到的是驚奇的距離,再有,就是沒有緣由的歧視。
他從來不能幹自己想幹的事,從來隻有義務去做主人命令他做的事。記得小時候,每當萌生出一個自己想出來的主意而要動手去幹時,祖父和父親就會一齊上來勸阻,永遠重複那一句話:小磨勒小磨勒呀,你又忘了,我們是奴才。他不懂得“奴才”、“主子”是什麼意思,但從大人們眼神裏,讀到的是怯弱和恐懼。
有時候,他悄悄地對著丫鬟房裏的銅鏡端詳自己,棕色的臉龐讓他想起陽光,而藍色的眼睛讓他想起遙遠的海洋。血液裏流動著陽光和海水的人,為什麼反倒低賤呢?
公子這次的言聽計從,他得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件事、達到一個目的,或者,哪怕是幫別人去做一件事,達到一個目的。自由和實現,這兩個詞第一次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他也有一種“走向牆外”的感覺,這感覺使他的力氣朝外湧,腳步是從未有過的輕盈。
在月色的敷衍下,他的臉更黑了,眼更藍了。
來到汾陽王府,磨勒一氣飛過十幾道牆垣,進入歌姬院,止於第三門。隻見繡門虛掩,窗上有燭影搖曳。兩人偷進院內,聽見一聲輕歎,一女子壓著嗓門,在悄悄地吟詩。聽那詩是:“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鐺,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
果是紅綃女。濃冽的思念之情,讓崔生心裏生出幾分感動。磨勒見愁腸百結的公子終於有了笑意,感覺比喝椰子汁還受用。他機警地四下裏一探視,確知侍衛都已熟睡,鄰院也已安歇,便示意公子進去,自己則貓到暗處警戒。
卻說紅綃女那天冒死向崔生表白,一直擔心這文弱書生是否解開了自己的手勢,能不能如約前來。今晚王爺偏又宴客,要她伴舞助興。好不容易熬到酒盡人散,紅綃佯裝身子不適,匆匆回了三院歌坊,緊拴院門,以香薰屋,通身沐浴,坐在梳妝銅鏡前重整紅妝。
且不說輕施粉底,淡掃娥眉,微點珠唇。紅綃女一門心思想的是,多少還自己一個西域胡女的麵容,讓崔生欣賞一個真實的自己。於是畫上了吾吾爾族女子的連心眉,點了眉心痣。摘了翠環玉墜,在滿頭青絲之上淺淺斜壓了一頂鑲滿珠寶的絳紫色小圓帽。又在紅衣紅裙上套了一件金絲鑲邊的絳紫色小馬甲。脫去軟底繡鞋,登上麂子皮高腰馬靴,靴中特意插了一把銀鞘短攮子,嫵媚中便跳脫出英武。
好漫長的等待!月影從窗外漏在梳妝台上,台上便有了一個銀色的方框。這銀框在不可覺察地移動。紅綃女點上西域的薰香,香燃一寸,便在月光走過的地方作一個刻度。一步一步、一刻一刻記錄著那漫長難耐的等待。
一更,二更,三更,她幾乎絕望了。她不祥地想,難道這孤注一擲的寄托,沒等開始就要結束嗎?於是歎息,於是吟詩……
且慢,悄悄。門外似有響動,是輕輕地挪步?是珠簾被神秘的手悄悄撩起?還是夜遊的風?紅綃女揣著一顆停止跳動的心,諦聽良久,到確切地聽到悄悄的敲門聲,便從榻上一躍而下,呼地開了門,一把將崔生拉入房中,返身拴好門,捧住他的手,高興得眼淚花花。郎君,你真來了,真來了!姬妾沒有看錯郎君。郎君果然聰穎過人,能夠默識我的手語。姬妾遇見郎君,真是三生有幸。郎君有什麼神術,能夠突破三牆六院,來到這裏?說著便哭出了聲,又很快用手悶住嘴,可憐楚楚地看著崔生,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生怕麵前這個男人會像剛才從天而降那樣,重又撂下她一個人飛走。
崔生終於忍不住將如此依賴他的小人兒攬在懷裏,那溫軟的身子像受了驚嚇的小鳥兒,無助地貼著他的胸脯,瑟瑟地抖動。他俯下身子去吻她。
她的嘴唇顫抖著。她感到了一股發自男人體內的灼熱,從崔生的嘴唇和舌尖傳過來,濡濕著她的心,在身上一點一點散發開來。女人被催動了。
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勾住崔生的脖子,用溫濕的、綢緞般的嘴唇熨著這男人的嘴唇,額頭,臉頰,熨著這男人的眼簾、鼻梁和那有著粗礪胡子茬的下巴。哦,那粗礪的下巴,不但叫她體味到男性的力量,更讓她想起沙漠,想起戈壁。
於是她更熱烈地貼著他,用頭在他懷裏蹭來蹭去。她不停地流淚,淚水流進嘴角,便張開小嘴用舌頭舔舐他。一點一點,輕輕地用眼淚將崔生的臉龐濡濕。
崔生何曾經受過這樣熱烈地愛戀。他被深深地震撼了。在紅綃女忘情的愛撫中,他反而稍顯冷靜,萌生一種感動,一種莊嚴,一種責任。他想,他一定要保護這個小人兒,一定要讓她的期冀不在自己身上落空,讓她此生能夠幸福,能夠滿足。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莊嚴的問題,特別是在青樓歌肆之中,在和異性的交往之中。此刻他竟這樣想了。一個公子變成了一個男人。
良久,稍稍平靜下來以後,紅綃從崔生懷裏掙脫出來,好奇而又有些崇拜地問,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能夠進到王爺府後院來?崔生說,這全賴一個藍眼睛的老奴。天意讓一個剽悍的藍眼睛,使我能夠見到你這位美麗的黃眼睛。便把磨勒以鏈椎擊斃惡犬,背著他飛簷走壁的情況說給紅綃聽。
他現在在哪裏?
就在窗外警戒。
春寒料峭,難以消受,快請磨勒進來吧。
磨勒被公子召進繡房,老大不自在,站在腳地的暗影裏,不肯上前。紅綃上去攙他到屋中間,一聲磨勒大哥,納頭便拜。磨勒慌忙打躬作揖。娘子使不得,使不得。崔生也說紅綃何必對家奴如此禮重。
公子,沒有磨勒大哥神助,你我怎麼能以見麵?妾身此生也怕要終老王府了……
說著,眼淚汪汪地看著眼前這位黑臉漢子。磨勒生平很少被人、特別是被這樣王府深閨中的女子稱作“大哥”,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說不清的感動。他終於抬眼看這位女子。第一次這樣近的直視一位衣著華麗的女人,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
四目相對,晶亮的琥珀和淡藍的海水都那麼清澈、無邪,便無形中有了遠去了的,或者正在走近的一種熟識。
崔生看著兩人,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慰藉。他意識到,在自己邁開“走出城牆”的第一步之後,眼前這兩個人,這兩雙色彩不同的眼睛,就是世上最最親近的了。
紅綃捧上金甌給磨勒敬酒。磨勒接過,也不謝,一口飲盡。
公子,大哥不是外人,妾身有一肚子的話,就在這裏說了。我本來也是富家出身,祖居西域,過了涼州、敦煌,再往西。那裏有戈壁,有雪山,有草原,也有綠洲,有像長安關中這樣平坦的田疇和胡楊林。我曾祖有幾千隻羊和三百頭牛,是部落裏的一個頭人。曾祖三十來歲時,西遷的北匈奴占領了我們吾吾爾的草場,部落的人被北匈奴擄走,成了他們的奴隸,已經三代之久。到我父親三十來歲時,北匈奴殺回他們的老家朔方,敕勒川一帶。
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敕勒川?崔生問。
是的。那裏水草也很豐美。我們的主人在匈奴擁有兵權,阿爸從軍了。後來汾陽王帶唐朝大軍征討,匈奴潰敗,我們全家失散。阿爸在陣前打仗不曉得生死,我和阿媽落荒而走。在賀蘭山下被一戶回回收養。那時我才八九歲。後來,……朝廷下令在朔方選胡女送入長安,教習胡樂胡舞,我被選中。生生從阿媽懷裏讓唐軍拉上馬背。從軍士的背上,我看見阿媽追著馬跑啊,喊啊,喊啊,跑啊,直到煙塵遮嚴了倒在地上的她。阿媽那喊聲,唉呀那喊聲,我常常夢見。一夢見就哭醒。她倒在地上,一隻手揚起來,喊我。那隻手,總那麼揚著,每年夢見,都那麼揚著,揚著,該有多累。
到了汾陽王府,學了幾年樂舞,陪宴奏樂獻舞之餘,還要伺候主人。公子,你不要嫌棄。我十六歲那年,在侍候王爺時,被他……為人奴仆,為人姬妾,我,我有什麼辦法?那年,他六十多歲了。……
我想過,如此偷生,何如一死。但我不能。我想再回朔方,找到阿媽。她天天在夢中喊我,她太苦了。公子,你知道,我每天對鏡貼花黃,打扮這張臉,心裏是什麼味道?有時覺得腸子愁得打了死結,今生今世解不開的死結。每天飯桌上有玉箸佳肴,房子裏有金爐泛香,白天穿綾羅,晚上蓋錦被,公子,我這心裏冷得結了冰啊。比我們朔方,我們西域的冰,還冷,還厚,隻怕也是今生今世化不開的了。
公子,我不配你這樣待我好。隻是想請公子和這位有神術的大哥,能把我從這個金絲籠子裏救出去。今生今世,來生來世,願為奴仆。為奴為妾,當牛作馬,侍候公子。小奴鬥膽傾心而訴,不知公子高意如何?
如此淒絕傷心的肺腑之言,出自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口中,直聽得生下來不知眼淚為何物的磨勒轉身麵壁,半天回不過神來。直聽得崔生湫然不語。他實實在在感到了自己的責任。在情欲所引發的那種浪漫的美麗之後,是與人生俱來的那種現實的嚴峻。他一定要下決心。決心正在心中形成。他不能枉為男人,枉為書生,枉為左千牛。
見崔生半晌沉吟,磨勒先開了口。公子,娘子如此堅決,我看你就答應了吧。有老奴在,逃出王爺府,小事耳,好辦的。
紅綃轉眼看崔生。
皇城那邊遠遠傳來更鼓之聲。
還呆著幹什麼?時候不早了。磨勒,快收拾,走!
紅綃眼裏綻出了淚花,謝過公子,匆匆收拾了一些妝奩、衣物、捆紮好,磨勒背上先給書院送了過去,往返跑了三趟。回來後,便催崔生快動身,再遲恐怕天要亮了。那我們兩個人,紅綃說,再跑兩趟來得及嗎?
磨勒也不答言,往崔生麵前來了個騎馬蹲襠,來,公子,娘子,你們都上。大哥,你——。來!崔生不再遲疑,摟住紅綃的腰,上到磨勒背上。兩人四隻手,攀住他的肩。磨勒兩手將四條腿緊緊一摟,直起身子。幾步就邁出了院子,縱身上牆。月下,隻見一團黑影在高牆重垣間忽起忽落,飛也似的遠去。
黎明前的春夜,由湛藍變成醬黑。月亮的光和影,反差格外強烈,在長安棋盤似的街道上布下錯落的黑子和白子。磨勒背著崔生、紅綃在黑白棋子之間急速跳動,想在命運的棋盤上,走出一個新局麵來。
紅綃不用偏過頭來,也能感覺到身邊這個男子身體裏、眼光裏蒸騰出來的灼熱。紅綃確認了在唐城風行一時的氣功,那種分明看不見卻能分明感覺到的東西。磨勒的背,寬厚、結實,兩個人趴在上麵,依然有充分的信賴感。也許因了這種信賴,她甚至能感覺到這位大哥心的搏動,一下一下,有力地從他的背部傳到她的胸前。
黎明前的夜,風停了。紅綃耳旁卻有嗖嗖的風感。在這種風感中,有什麼東西崩塌了,那是高牆深壘;有什麼東西複活了,那是一種已經非常遙遠的記憶,那是馬背上劇烈的顛簸。嗖嗖的風彈撥著發梢和耳膜。草一片片朝後倒去。沙棘林曲下身子又站了起來。指頭大小的花兒張開小嘴朝你笑。馬在啼聲中嘶鳴,人在馬背上打著呼哨。
不過,這可不是風光明媚的那達慕大會上,用速度表述愛情的“姑娘追”,也不是鄂爾多斯婚禮上,用力量檢驗智勇的刁羊表演。這是黑夜裏兩位異族人的劫持。是朝一個不知未來是什麼,終點是什麼的地方奔去,朝一個命運的黑洞奔去。
正是這種馬背上的記憶,這種被劫持的感覺,使紅綃激動。一種潛伏的、窒息的生命激情被調動起來。她渴望奔馳的速度,渴望劫持的危險,渴望那種掉進無底洞中的自由。啊,草在馬蹄下一片片倒下去。沙棘林曲下身子又站起來。花兒張開小嘴朝紅綃笑著。河西棕黑油亮的駿馬打著響鼻。
輕輕從牆上落下,已經到了崔生書房。磨勒在內室安置妥貼,即刻退出。崔生讓他今後就在書房侍候,明早叫馬廄另行安排仆役。
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書房裏好幾處燭光,很溫暖地照耀。柔和的光使崔生有些僵冷的身子頓生柔和。回身看那紅綃女,燭光給俏麗的身段鑲了一道金線。反光暈出眉眼和臉部柔和的過渡,影影綽綽,迷迷朦朦,有一種通身透明的感覺。一股柔情汩汩流出,隨著紅綃含羞的一喚:公子。那泓小溪便飛身跌落岩下,濺起幾朵水花。小溪成了湍流,在崔生心中打著旋兒。有激情和欲望一浪壓一浪拍打著心壁,在每根血管裏洶湧,在全身鼓脹。
紅綃已經脫了衣服,隻有薄如蟬翼的一襲紗裙似有若無地罩住身子,許是西域、朔方女子的緣故,她的胴體曲線起伏,隆起得堅實挺拔,陷落得幽深柔美。高高的,鼻梁兩側,兩顆琥珀在暗影中發亮,羞澀地睫毛長長,蓋不住其中如焰跳躍的激情。一時把崔生看呆了。又聽見一聲催促:公子,妾身……
崔生撲了上去。
情欲從每一個毛孔裏放射,噴發。整個是一種異樣的感覺。草地豐腴茂盛,山巒崇高堅實。地母深處有灼熱的岩漿沸騰。不全是一味承受,不全是讓你在柔弱中確證生命的雄強。熾熱的呼應,如悠悠白雲下的對歌。在肉體的酬對中,實現著兩個生命在糾纏中的自由。騎手和馬兒貼得緊緊的,無須任何暗示,在相知的默契中無聲地馳騁,有節律地起伏,直至一道白泉在陽光下彩虹般飛起。於是信馬由疆,乃至佇馬而立。兩個生靈都舒暢地躺在草地上,反芻著剛才驚心動魄的奔馳,領略著遠天遠地的心中景致。
紅綃一下一下撫摸他,一寸一寸用嘴唇燙他,一口一口咬著他。嘴裏喃喃地訴說著一些崔生無法聽懂的朔方話。隨著不斷下移的吻,女人的眼淚滴落在男人的麵龐上,胸脯上,腹上和腿上,潤滑著野性的撫摸和熱吻。纖膩的手指在他肉體上輕攏慢拈,滑動著,顫動著,蠕動著,彈奏心曲。又像是傳說中西域人的手語。恰如杜甫描繪的,“撥撥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語兩玲瓏。”這樣的真摯,這樣的熾熱,又如此異樣的溫柔,崔生從未經曆過。和青樓歌肆那種逢場作戲,那種搔首弄姿,那種無我的奉獻是太不同了。他從沒有這樣深被激發,被調動,從沒有感受過這樣稠得化不開的愛意。
不過,不過,在熾熱的盡頭,他又咀嚼出自己內心的一絲不安。一個女人,一個女子,如此這般地強烈,是不是可以的?是不是有點,……?
第二天,汾陽王府大亂。惡犬被斃,歌姬被劫,汾陽王氣得吹胡子瞪眼,下令四處尋找,從速將闖入王府劫人的盜賊緝拿歸案。家人、差役四處出擊之後,郭子儀跌坐而歎。王府牆高院深,門戶看守森嚴,府內機密深不可測。這個賊子竟能飛越牆垣十餘重而寂無行跡,怕不是一般的盜賊,必是俠士所為,甚或受人指使,有更深的文章。想著自己一生征戰,禍殺無數,朝中派係,傾壓攻鬥。萬歲年邁,龍體時有不安。當年的同僚、戰將,老的老,病的病,放外任的則疏於聯係。自己對朝廷忠勇一生,功勳顯赫,晚年舉目四望,竟如此空曠寂寥。老王爺一個人坐在那裏,思忖了好半晌,中午也不想吃飯。自此,病體便重了幾分。
自那個銷魂的春夜開始,紅綃便有了另一種生活。崔生的書房另是一個獨院,倒也清靜。有崔生的愛戀和嗬護,心是溫暖的。從未享受過的愛情和心靈的交流,讓一個為奴隸的女人蘇生了為人的自尊和自信。生命方方麵麵的潛質,春芽兒一樣在心田裏破土而出。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久居京城官邸的崔生,內心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是稚嫩和孱弱吧?她並不怪他。他沒有過風浪和坎坷,沒有過苦難和屈辱。他隻能這樣,她但願他這樣。麵對這樣的崔生,反而誘發了她的母性,她盡心盡意伺候他。夜靜更深時分,在日複一日的狂熱平息之後,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將崔生摟在自己胸前,撫摸著他,拍打著他,給他輕輕地哼唱著草原上那些有詞和無詞的歌。由於狂熱而困倦的崔生,欲望被瓦解的崔生,此刻肌肉鬆弛,身子柔軟,鑽在她懷裏,像孩子一樣撒嬌,捧著她的奶房吮吸。一下一下地吮吸,牽引著她的母性。紅綃萌發出當阿媽的幸福,萌生出草原上老額吉的慈祥和寬厚,便忍不住用指頭逗弄著崔生取笑。
郎君不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麼,怎作小兒態?
自見紅綃,不知千牛衛、百夫長為何物久矣。我如今是“寧醉紅綃帳,不為百夫長”,書生意氣也所剩不多了。
於是兩人更是甜心蜜意地相擁,恨不得像蠟一樣溶進對方的身子裏去。
一個月,兩個月,本來每一天很緩慢的日子漸漸變得快起來。盡管磨勒神出鬼沒地往來伺候,崔生的父母還是知道了兒子和紅綃的事。私劫和藏匿王府歌姬,是斷送崔家兩代前程的醜事。崔父幾番嚴責兒子送回紅綃。崔生不從。老父母無奈,隻好退讓一步,要他讓紅綃出走。崔生仍然難於割舍。幾番拉鋸,兒子以死相挾,又揚言要落發雲遊,永不歸家。父母終於拗不過這一線單傳的兒子,隻好答應留下。但約法三章,一是嚴禁家人將此事外傳。二是書房院子圍牆加高,大門終日上鎖,嚴禁紅綃外出一步。三是以問候王爺病體為名,崔父專程給郭子儀送了一份厚禮並向他透露了聚集在太子左右一股反汾陽王的幕僚,趁聖駕有恙,擴張勢力,大有覬覦王爺兵權之意。這條重要的消息,將崔家和郭子儀拴在了一起,萬一紅綃事發,王爺是無法翻臉的了。
磨勒當然被視為這個事件中的元凶,幾番刑仗痛打,幾番死去活來。拖下去,便撂在馬廄旁的小屋裏。紅綃帶著藥,半夜偷偷去看視,衣服碎成片片沾在皮肉上,外藥很難敷用,隻好服用湯藥,慢慢調養。
紅綃是徹底失去了自由,她無法走出書院一步,每日專人送飯送水。時間長了,崔生也不能終日陪伴,白天有時去宮裏應那個千牛衛的卯,有時有這樣那樣的應酬。到了秋天,崔尚書身體也感不適,隻能顧上朝廷這一頭,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慢慢往兒子身上壓,崔生便更忙起來。
隻有燭光下的崔生,才能任紅綃凝視、挲摩,也隻有燭光下的紅綃,才能進入感情的自由狀態而稍稍忘掉自己實際上是一個被囚禁的人。紅綃隻活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