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十一娘論劍(蔣子龍)(1 / 3)

正文 一、十一娘論劍(蔣子龍)

一.

“老爺,日頭都三杆子高了,咱們再不動身,今天可就趕不上店啦!”

程隨渾身透著機靈勁兒,一看就是個精明能幹的小夥子。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催促自己的主人了。

程元玉慢悠悠從《遊俠列傳》上抬起頭來,那神情分明在說,我們現在就住在店裏,如果趕不上前麵的店今天不走也就是了。哪用得著你這樣一遍遍地大呼小叫。到底你是老爺,我是老爺?是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

如果真若是這樣一問,那還就非得起身不可了——因為他們不能完全分得清楚是誰聽誰的。在有些事情上是仆人聽老爺的,在有些事情上又是老爺聽仆人的。

當老爺的程元玉,平時在許多事情上都是被仆從程隨催著幹的。眼下也一樣,程隨早把要帶回去的貨物以及給家裏人買的大包小包的東西,結結實實地綁到了自己騎的騾子身上,跟店裏的賬也結算完了,程元玉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了。當然,程隨幹這些事情之前又是得到了程元玉的認可的。他也就隻好站起身,把書塞進懷裏,背起鼓囊囊的錢袋子走出店房。

程隨已牽著馬在外等候,先接過錢袋子放到程元玉的馬鞍橋上,再扶他上了馬,然後才翻身跳上自己的矮騾子,衝著店主家拱拱手,馬前騾後,主仆二人上路了。

他們迎著太陽順著大道向東南方向走,越走太陽越高,身上越熱。從這裏到徽州老家還有近千裏路,這趟買賣非常順利,錢已經賺到手,要帶回去的貨物也已置辦齊全,就應該喘口氣歇一歇,還著什麼急呢!

若依著程元玉,真想在店裏歇兩天再動身。可程隨說的也有道理,身上帶著那麼多錢,又買了那麼多的貨,還呆在外邊幹什麼呢?早回去一天也免得家裏人惦記。特別是老太太……程元玉知道,自己一天不回去,老娘就一天吃不好睡不香。

因為他看上去實在不是經商的材料,厚道有餘,精明不足,簡默少語,慢慢騰騰。父親去世後他不得不把這副擔子挑起來,老娘便把最信得過的仆人程隨派給他,表麵上他是老爺,在起居飲食上卻要聽程隨的。生意上的大主意自己拿,其它事情則樂得不操心。他不喜歡管人,倒喜歡被人管,被人管就是被人照顧,就是有人替自己操心,何樂而不為呢?所以他在家聽母親的,在外聽仆人的。

秋陽高懸,幹烘烘曬得兩個人身上開始冒汗。

走長途最怕沒有伴兒,有了伴兒最怕不吭聲,走悶道趕上趕啞路會越走越累,越走越煩。程隨催騾子緊趕兩步,讓兩隻牲口並頭而行,他開始千方百計地挑逗自己這位不愛說話的主人說話。

“老爺,看你怎麼一點汗也不出?我裏邊的衣服都叫汗給溻濕了。”

程元玉也覺悶得難受,不愛說話的人不一定心裏沒有話,還要看是跟誰。眼下沒有別的人,也隻能逗逗仆人,哄著自己開點心:

“你小子心浮氣躁,恨不得一步趕到家,好到老太太跟前邀功請賞,怎會不熱呢!”

“老爺就不想一步趕到家去過中秋節?”

“想歸想,路還是要一步步地走。”

“讓老爺這樣的人跑買賣,真是屈了大才。”

“你說我能幹什麼呢?”

“老爺應該去考舉人,中狀元,弄頂大個的烏紗帽戴一戴。”

“為什麼我就非得當官呢?”

“難道老爺不願意當官?”

“不想當。我看你倒是當官的材料,一旦有了官,一定讓你去當。”

“老爺也會拿小的開心啊?你老既然不想當官,為什麼還這麼愛讀書呢?人家別的買賣人賺了錢以後,逛妓院的,下賭場的,誰像老爺你呀,一有空就抱了本書啃。讀書不就是為了求官嗎?”

“隨兒,你是不是覺得跟著我太呆板乏味了,少見了許多世麵?”

“不,不,跟著你這樣的老爺連我這作下人的臉上都覺著光彩。我的意思是說,你老念了那麼多的書,這走長道悶得難受,就不能給小的講一點什麼提提神?”

“你真想聽?”

“那還用說!”

程元玉大笑:

“小子,我看的書可不是用來謀官做的,更多的倒是表述怎樣懲治貪官汙吏和流氓惡棍的。你還聽嗎?”

“嘿,那敢情是忒好聽了唄。”

程元玉清清嗓子,裝腔作勢地拿出了說書的架勢,這漫長的路途上也真的需要自尋開心。

“你知道,古時候的廟裏是很容易發生一些事情的,讀書人和達官貴人要經常到廟裏來拜訪高僧,談經論道。無論是窮人家的女子,還是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官宦或有錢人家的女眷,也都會到廟裏來燒香敬佛,於是就引得一些不三不四的阿飛惡少聚集在廟裏尋釁鬧事,起哄架秧,纏磨婦女。一位姓劉的秀才,散步到觀音廟,恰見一絕色的手持香丸袋的女子,帶著侍兒來進香,正被幾個無賴所糾纏。秀才雖身單力薄,自知不是那群惡少的對手,卻也生出救美之心,衝到前麵理論,卻被流氓惡少們連推帶搡,連數落帶罵,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香丸女子倒趁機脫身了,也算達到了救美的目的。他鼻青臉腫地回到家,跟妻子談起此事,妻子告訴他那香丸女子是自己娘家的遠房親戚,素來品行高潔,卻行為古怪,親戚們都敬她又怕她。劉秀才越覺得應該找那些惡少算賬,替香丸女子出氣。可他不過是一介窮酸書生,打不過也罵不過,手裏又無權無勢,怎樣才能出得這口惡氣呢?

“就在劉秀才憤憤不平,又無計可施的時候,香丸女子的侍兒前來道謝,那天在廟裏全賴先生一片好心,仗義勇為,還連累先生被惡人欺侮,受了委屈。主母感激不盡,命我來請先生過府去飲一杯薄酒,聊表謝忱。劉秀才推辭不過,隻好跟著侍兒來到香丸女子府上。那香丸女子果然古怪清傲,不管怎麼也是恩人來了,又是她派自己的侍兒請來的,她竟然不露麵,讓秀才坐到早就準備好的酒菜桌前自斟獨飲。

“劉秀才吃到半醉,侍兒提著一個大皮袋子來了,對秀才說是主母送給他的,並請他打開來看一看。秀才伸手去接,卻險些沒有接住,皮袋的分量可不輕。他努著勁用一隻手打開了皮袋口,立刻驚叫一聲把皮袋扔到了地上。原來袋子裏裝的是幾顆人頭,看樣子剛割下來不久,顏色還一點沒有變,似乎都是平日傷害過他的仇人們的腦袋。劉秀才可嚇壞了,人命關天,而且是好幾條命,他抖抖瑟瑟想趕快離開香丸府這個大是非坑……侍兒攔住了他,先生不要怕。她說著話從袖裏掏出一包白色的閃著斑駁光點的藥麵兒,用小指甲挑了一些彈到斷頭上,隻見那一顆顆腦袋就開始縮小……一會兒工夫,皮袋裏的人頭就縮得跟一個個李子一樣大小了。那侍兒便用尖尖的食指一個個地拿出來放進嘴裏嚼,皮肉咽下去,吐出來的核卻是地道的李子核。劉秀才看呆了。

“待侍兒把幾個腦袋都吃完,才對劉秀才說,主母也要先生替她報仇,殺了那天在廟裏欺侮她的那幾個惡少。秀才說,我膽似綠豆,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能做得了這種事呢?侍兒拿出一個香丸遞到他手裏,這種事不勞先生動手,先生回去隻要掃淨書房,焚此香丸於爐中,會有香煙飄飄嫋嫋指引方向,先生隻需跟在後麵,香煙飄到哪裏就跟到哪裏,必然成事。侍兒說著又將先前那個皮袋交到秀才手裏,告訴他,隻要有人頭落地,就把它揀起來放到袋子裏,仍舊隨著煙回來,絕對用不著害怕。

“劉秀才將信將疑,回到家依言而行,果見香煙嫋嫋,行處有光,他緊隨其後,穿牆破壁,全無障礙,飄飄搖搖,輕輕如飛。每到一處必找到一個惡少,香煙繞其脖頸三匝,其頭自落,秀才便將人頭揀起來放進袋子裏。不聲不響,惡少的家人也不知不覺。如此走了幾處,將那天為難香丸女子的幾個惡少的頭顱盡收入袋中,劉秀才跟隨著嫋嫋香煙又回到自己的書房。時間還沒有到三更天,完全像做了一場夢。見那爐中的香丸停止燃燒放煙,竟自騰空飛去。不一會兒香丸女子的侍兒就來了,像先前一樣,打開袋子彈藥取頭,不大一會兒工夫將惡少們的腦袋盡數嚼完,然後對劉秀才說,主母叫傳語先生,剛才過的是畏關,此關一過便準備去共做神仙吧。”

程元玉講完了《香丸誌》,程隨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

“完了?”

“完了。”

“我的天!咱要也有個香丸就好了,天黑前準能飛到家……”

“你雖沒有香丸,可是有個翠香小丫頭勾著你的魂兒,出來還沒有幾天就老想一步再趕回去。”

程隨一下子羞紅了臉:“老爺,你可不能亂說喲!”

程元玉寬厚地笑:“你心裏明白,我有沒有亂說?別忘了,有一天你們想要拜堂成親的話,還得求我出來做主,到時候可別讓我打你的嘴。”

“老爺,你就饒命吧!我求你老給講故事解悶,講來講去講到我身上來了……哪像個老爺的樣子。”

“好嗬,我不想講你纏磨著要我講,我講了你又不讓我講。簡直是反了,反了,我這當老爺的反倒要受你這下人的氣,回到家一定要到老太太跟前告你一狀。”

“別,千萬可別,小的在騾子上給你老磕頭。”

主仆兩個鬥著嘴,時間就過得快,走路也覺得輕鬆多了。

二.

眼看到了正午,他們路過一個縣城,程元玉想打尖,就挑了一間鋪麵整潔的飯店下了馬。

程隨也趕緊從騾子上跳下來,店夥計上前接過主仆兩人手中的韁繩,把客人往裏讓。

程隨從馬背上摘下裝錢的袋子,背在自己肩上,跟在主人後麵進了飯店。

正是飯口,店裏吃飯的人不少,大多是南來北往的客商,正吃得耳酣酒熱,高聲喧嘩。程元玉在靠門邊的空桌子旁坐下,點了菜,剛吃了幾口,看見一位服飾清秀的美貌女子,騎著一頭毛色光亮的黑驢也來到店前,身體輕捷的像一片羽毛般從驢背上飛落而下,將韁繩交給店夥計,端重大方地走進店堂,在角落裏找到空位子坐了。看樣子不過三十來歲,麵色端重和婉,出塵拔俗,卻又帶著一團英風銳氣。程元玉不敢多看,低下頭吃自己的飯。

那些放浪的又帶了幾分酒意的客商們可就不管這一套了,都把眼睛看直了。光看不要緊,嘴裏還不幹不淨地找便宜。

“這個小娘兒們可真好看呐,看得大爺嘴裏直流酸水兒……”

“誰能把她拉過來陪著咱爺兒們一塊喝酒,這桌酒錢我出了!”

“一個女流之輩出門在外走江湖,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錯,不是女響馬,就是賣藝的,要不就是專打野食的。”

……

聽著這些汙言穢語,那女子秀麵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卻始終沒有應聲。

她要的飯菜非常簡單,悶著頭很快就吃完了。起身付賬的時候,摸摸兩袖,稍一愣怔,略帶歉意地對年輕的夥計說:“真是抱歉,剛才出來的時候忘記帶錢了,這可怎麼好呢?”

一直盯著她調笑的那些客商先哄鬧起來:“哈,我說的怎麼樣?這不是個好貨吧!”

“她還真是個騙飯吃的?可惜了這副模樣……”

店夥計見大家這麼欺哄嘲鬧,這個女子非但不氣不惱,甚至連一句嘴都不敢還,以為她真不是正經人,於是也壯起了膽氣,一把揪住那女子的衣袖,疾聲厲色:

“青天白日,難道能讓你白吃飯不交錢嗎?”

那女子仍和顏悅色地解釋:“我這次的確是忘記帶錢了,下次一定加倍償還。”

“我又不認得你,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看熱鬧的人也跟著在旁邊大聲嚷嚷:

“對,沒有錢就把她的人留下頂賬。”

“嗨,跟著我走吧,我替你還賬贖身。”

眼看那女子被拉拉扯扯,很是下不了台。程元玉便站起身來,走到那店夥計跟前,聲音不高,卻很有點震懾力:“你把手放開,看這位夫人的樣子豈是要賴你這點小錢的人嗎?必定是真的忘記帶錢了,幹嘛要這樣逼她?”他說著從腰裏摸出一串錢,遞給夥計,“這些錢夠了吧?”

夥計鬆了手,對程元玉點頭哈腰地道了謝。

周圍那些起哄的人,看程元玉一身富家打扮,同時也被他的氣質震攝,一時沒有人插嘴。

那女子走到程元玉跟前大大方方地施一禮:

“先生真是位君子,願聞高姓大名,改日好加倍奉還。”

程元玉拱手還禮:“區區幾文錢,不足掛齒,更不用還,也不必打聽我的名字了,就請上路吧。”

“請不要這樣說,公到前麵會遇到一場小小的驚嚇,到時候我當出些力氣,以報代償飯錢之德。所以必須要問清先生姓名,萬勿隱諱。”

程元玉一愣,本待不信,可看那女子玉潔冰清,沒有絲毫淫邪之色,便道出姓名:“我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

“請先生也記住我的名字,韋十一娘。我還要到城西去探望一個親眷,少刻就要東來,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十一娘說完轉身出了飯店,跨上毛驢,輕輕一鞭,飛也似的去了,眨眼不見蹤影。

程元玉心裏生出一種莫名的落寞,也走出了店門。

程隨已經牽著馬在等候,程元玉上了馬,主仆兩人順著大道繼續奔東而去。

程隨有一肚子疑問想請教主人,看看程元玉的臉色卻沒有敢吭聲。

其實,程元玉自己也是一肚子疑問,越想那個韋十一娘就越感到蹊蹺……他雖然愛看一些有關劍仙俠客、神狐鬼怪的閑書,但不相信在現實生活中會存在香丸式的仙人,更無法想象那些神仙劍俠會跟自己有什麼瓜葛。

嗨,何必認真,也許十一娘的話終究不過是婦人之言,不足為信。她連一頓飯的錢都拿不出來,任憑那些混賬男人欺負,我就是碰上了災遇到了難,她又如何能幫得了我?

三.

程元玉主仆悶聲不響地一氣兒走出了十來裏地,途間碰見了一個同行人。頭戴氈笠,身背皮袋,滿身塵土,一看就是個慣走長路的。沒有坐騎,全憑兩隻腳掌,很容易被程元玉的馬超過去。可是隨大道拐了一兩個彎之後,那步行者又到了他們的前頭。這激起了程元玉的興致,催馬再一次超過,七拐八拐之後,他們又看見那步行者不緊不慢地走在他們前麵……

程元玉再一次催馬趕上以後,禁不住開口了:“老客兒好快的腳力!”

那人一副見麵熟的樂和相:“腳力再好也沒有你四條腿的馬快。”

“那為什麼你老走在我們的前麵?”

“哈,你是貴人,要擺個譜兒。我單身做買賣,要趕道,盡挑著近道走。”

“老客真會說話,今天晚上在哪裏住店?”

“往前麵再走六十裏,有個楊鬆鎮,那是個大鎮店,過往的客商都喜歡在那裏安歇過夜。”

程元玉抬頭看看太陽:“我也知道有個楊鬆鎮,今天我們上路晚了一會兒,你看天黑前還能趕到那裏嗎?”

那人也抬頭看看日影:“我到得了,你們到不了。”

程元玉笑了:“看來還是你比馬更厲害!”

“不是馬的事,是人的腦袋不會拐彎兒。前麵不遠我就要走小路了,斜抄過去,頂多二十裏直到河水灣,再有不到二十裏就是楊鬆鎮了。你們隻走官道,見水繞水,見崗繞崗,曲裏拐彎,比我多走二十多裏,就是把馬跑死也趕不及。”

程元玉動了好奇心:“你說的這條小道走得了馬嗎?”

“人能走的地方,馬就能走。近道都是當地人踩出來的,倘若牲口不能走,當地人怎麼運莊稼?”

程元玉在馬上拱拱手:“相煩老客兒指引這條小路,到了鎮上買酒相謝。”

那老客兒十分爽快:“大家都是出門在外,何必客氣。你們隻要跟著我走就行,上了直插河水灣的道再快馬加鞭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