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時的女人最美。扯秧時,一株株秧把在一個個女人的手裏從田這邊拋到田那邊,在空中劃過一道又一道生命的“虹”。插秧時,女人們個個“蜻蜓點水”,一下子,綠了一片,一下子,又綠了一片,慢慢地綠到了天邊。從水塘裏或從低處的水田裏車水,這大多是女人們的事,也許是女人如水的緣故吧。先把木板水車支好,女人們手持搖把,一上一下,前俯後仰,輕重緩急,和著節奏,晃動身子,扭著腰,一片片水車葉,排起長龍,水隨天來。時不時,車葉上有白花花的水被濺起老高,一條三指寬的鯽魚在歡快地舞動。
農閑時,哪怕隻是一時的閑,村裏的女人也是閑不住的。母雞在村子裏,沒有一個女人不把它看得比自己更重,紅紅的雞屁股,女人要把它摳成自家的大銀行,指望著屙金子屙銀子。所以,孵雞生蛋再孵雞再生蛋,循環往複,她們總是十分細心,始終滿懷著希望。“咕嚕咕嚕咕嚕”一喚,那隻蘆花大母雞帶著一窩雞崽蹣跚著上前來啄食,這時幸福的晚霞已經披滿了山村。這些女人對於鞋底,同樣有十足的耐心,她們穿針引線,揮灑縷縷不絕的情感,溫暖著一雙雙走出去的腳。在厚實的鞋底上,全是女人們密密的針線,滿天的星點。從這裏走出去的人,就是走到天邊,最終還是會一步一步走回到他從前的小土屋裏。
大雪飄飛的冬天,年的氣息四處敲打著家家戶戶的門窗。這時候,他最愛看女人們穿著大紅棉襖拖著麻花大辮忙裏忙外。先看那個剪窗花,那真個是“金剪銀剪嚓嚓嚓,巧手手呀剪窗花,你說剪啥就剪啥。不管風雪有多大,窗欞欞上照樣開紅花。紅紅火火暖萬家,暖呀暖萬家!”再看做那個血粑丸子,打好一桌白白嫩嫩的豆腐,放上一盆紅紅豔豔的豬血,撮幾許鹽,配幾勺辣椒粉,有條件的家庭,定要切一些肉丁摻在其間。家家的女人用力把豆腐揉碎,翻過來翻過去,調勻配料,一雙手“血花點點”,油光水滑,變戲法似的揉來揉去,把它揉成一團。滿滿地抓一坨,拍過來拍過去,在左右手掌之間來回地翻滾,如蝴蝶翻飛,女人的手上生花,沒幾下,就被弄成一個橢圓形的丸子。再去看看打糍粑,本是幾個大男人喊聲震天地用兩根大木棒你一下我一下往臼裏夯,但最後如果沒有女人們把水沾在手上把它搓成圓形再拓上紅紅的吉祥字畫,就顯不出喜慶的氣氛。說到底,農村的豐收、溫暖和喜慶,其實都在各家女人的手上。
一年到頭,男人們總要在年底舒舒服服地歇上幾天。家家的女人,都要把床上鋪的陳草換掉,一律換上整潔的幹草,鋪蓋都要漿洗一遍。床單下是新換的柔軟暖和的稻草;漿洗過的藍印花被麵讓他看到水洗過的蔚藍天空,還有幾朵嫻靜的白雲;被裏是家織布,漿洗得硬挺板整,貼上去卻光滑幹爽、柔和暖身。聞著淡淡的稻草香和濃濃的米湯漿香,在那樣的夜晚,他總是能夠早早地酣然入睡。許多年後,夜晚他睡在城市的高級席夢思上,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雙眼睛遙望著家鄉那輪圓圓的月亮和滿天的星鬥。
母親生命油燈的光亮一直照耀著他走到了大學畢業。他畢業後分配在這座城市,在城市燈火通明的夜晚,他卻常常無由地生出一絲不安和無所適從。許多年過去了,他覺得那份不安和不適應在滋長、在膨脹,他變得更加盲目和煩亂。
他一次一次地回到家鄉去。
然而,家鄉很多東西都已經遠去,村子裏空空蕩蕩,留下來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和那荒蕪的田園。
他問,都出去了?女的也都走出去了?
他們都搶著跟他說,年輕一點的,走得動的,都出去了。
他沒有說話。
他隻好又回到他不適應的那座城市裏。
他在那座城市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還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妻子也是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女孩。結婚前有一段時間,他很高興,他跟她常講一些從前的故事,她認真地聽著。結婚後,一聽他講從前的故事,她就皺起了眉頭。慢慢地,她再也不聽了。
終於有一天,他命令自己:忘掉從前,閉嘴不說。但醒著時,他發現自己身體裏有一種痛,隱隱地向四處彌散。隻有在夢中,他才能回到從前,那些美麗的從前,他常常笑醒。醒來,常常到自家的花園裏走走。有一天,他猛然抬頭,看到了一朵花開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