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邦德正伏臥在地上,在著名的比斯利森楚裏靶場旁邊五百碼的射擊線旁。
他旁邊的草地上立著一個白色風力測標,顯示著現在風力是4.4級。五百碼外的靶子頂多有六平方英尺,在薄暮中不比一張郵票大多少。當然,邦德利用他步槍上的紅外線瞄準鏡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靶子,甚至就連靶子上淡藍色和米色相間的線條也能輕易地辨別出來。靶子的靶心是半圓狀,有六英寸大小,看上去很像是夜晚來臨時浮現在喬伯姆山頂峰上的半輪彎月。
剛剛邦德打了一槍,可惜不夠理想,隻射在靶心偏左處。他抬起頭,看了看上麵的黃藍色風向旗。風向旗一起向西猛烈地搖動著,風力比半小時前更加猛烈。他把風力標尺撥了兩格,又架起槍,瞄準鏡子上的十字線,對準了靶子射擊,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鎮定,然後把手指放進扳機護圈裏,屏住呼吸,扣響了扳機。
槍聲在空曠的靶場上久久回蕩。剛剛倒下的靶子又立刻被豎了起來。這次靶子上顯示的結果讓邦德很滿意,彈著點落在靶心右下角。
“非常不錯。”靶場官員的聲音在他的後上方響起,“接著努力吧!”
另一塊靶子升了起來。邦德將臉頰貼在槍柄上,眼睛穿過瞄準鏡直視靶心。他用褲腿擦了擦手,又將手指放進槍的扳機護圈裏。他動了一下身體,把呈八字形的腳往外挪了一英寸。這次他要進行的是連發,連續五發子彈一起射出。
這支槍已經被軍械士稍做了改裝,這種改裝能使射擊手感覺自己可以輕易擊中遠在一英裏之外的人。這是一支在溫徹斯特製造的0.308口徑的步槍。這種樣式的槍曾幫助美國的射擊手們在世界錦標賽中發揮出了最佳水平。槍托的後部與其他武器沒有什麼不同,還有一個鋁製的把手,可以折疊,還可以將其打開,把槍身牢固地頂在腋下。步槍的槍托下方還有一個齒輪,通過調節可以使槍身固定在木製支架的溝槽中。改裝的軍械士在槍裏安上了五發的彈盒。邦德心想,如果他在射擊中能穩定兩秒,那這連續五發子彈就都不會脫靶。一般他執行任務時,若是第一槍沒有打中目標,後麵的子彈也能迅速彌補這一失誤。但即使是這樣,這個遺憾的瞬間所可能造成的損失依舊是難以估量的。M局長說過這次任務所需的射程最多有三百碼,而邦德正在練習的是五百碼。
“你準備好了嗎?”
“可以了。”
“我從五開始數。注意!五,四,三,二,一,射擊!”
邦德沉著冷靜地扣動了扳機,五發子彈連續穿膛而出,一瞬間消失在暮色中。靶子倒了一下,很快又被升了起來。上麵有四個小白點,緊緊地擠在一堆。邦德有點兒納悶兒,為什麼沒有第五個小白點呢?甚至連靶心外麵的小黑點也找不到。
“最後那一槍打得有點兒低了,”靶場軍官摘下夜視鏡說。“感謝你做了件好事。今年年底,我們可以從那些靶子下麵的沙子中篩出十五噸還多的鉛皮和銅屑。那可以賣不少錢呢!”
邦德站了起來。軍械處的曼西思下士正從射擊俱樂部的休息廳向邦德走過來。
他蹲下身體,拆掉那支步槍和支架,然後抬頭看著邦德說:“先生,你剛才射擊的速度太快了。到最後一發的時候,槍筒已經不停地跳動了。”
“我明白,下士先生。我隻是想知道我的射擊速度最高能有多快,並不是想和那件武器過不去。這支槍十分不錯。請替我向軍械處表示感謝。好了,我要走了。你今天會回倫敦嗎?”
“會的,先生。”
靶場軍官把射擊記錄交給邦德,非常滿意地說:“在今天這樣惡劣的能見度下,取得這樣的成績算是很好了。明年這時候你應該來爭奪女王獎。當然,下次所有的參加者都可能摘取該獎,英聯邦每個國家的選手都有權利參加。”
“謝謝你的建議,可惜的是,我不經常在國內。不過,非常感謝你給我提供的這個場地。”邦德看了看遠處的鍾樓,時針已經指向了九點一刻。靶場旁邊的紅色警戒旗已經全部放了下來,這表示射擊已經結束了。
邦德說道:“本來想請你們去喝幾杯,可惜不湊巧,我今天正好在倫敦有個約會。這麼著吧,我們等到女王獎發獎時一起喝,怎麼樣?”靶場長官很無奈地點了點頭。他一直想更多地了解一下這個人的情況。為了安排他到靶場來射擊,國防部曾經三番五次打電話來。剛剛,晚間靶場明明已經關閉,能見度也越來越差,他在這樣的情況下,所有的射程命中率都可以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靶場長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國防部還要命令他必須親自到靶場去陪練?為什麼要他必須替邦德在五百碼外準備一個六英寸而不是普通的十五寸的靶子?為什麼僅僅是他個人的射擊就要動用僅在大型活動時才允許使用的警戒旗和信號鼓?是為了給邦德施加點壓力,或者是為了在他射擊時故意製造一種緊張氣氛?即使國家步槍協會會員的射擊水平也不會超過他。軍官決定要打電話給他們查個清楚。而邦德這種時候去倫敦約會,一定是去見一個姑娘。軍官的臉上有些憤憤然,一個姑娘竟然比他這位靶場軍官還重要!
他們兩個人走過靶場後麵的劃船俱樂部門口,來到了邦德的車旁。這是一輛著名的蘭塞爾“奔鹿”牌汽車,但是車身已滿身傷痕。“很漂亮的汽車,”靶場長官評論道。“還從未在歐洲大陸上見到過這種車,它是特製的嗎?”
“是這樣的。原來車裏麵有兩個座位,行李箱也不大。所以,我特意請車行的人幫忙使座位寬敞些,還增大了行李箱。好吧,今天就到這裏吧,再次感謝你。晚安。”邦德說完後發動了他的汽車,後輪揚起了一陣塵土和碎沙石。
靶場長官目送著汽車在通往倫敦公路的金斯大路上漸漸遠去;然後他轉身去向曼西思下士打聽他所知道的關於邦德的情況。曼西思下士正在努力將一口大箱子搬上一輛土黃色蘭得羅佛牌的大型吉普車。他臉上的表情如同那口木箱一樣木然。靶場軍官是少校,他自認為軍銜比下士要高,想以軍銜壓人,可惜下士並不買他的賬。無奈之下,他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吉普車在邦德的後麵開走了。靶場少校有點兒鬱悶地來到射擊協會辦公室,在這裏翻遍了所有圖書資料,試圖從中找到有關邦德的情報。
與姑娘約會的事情純屬軍官自己的想象,現在邦德正要趕英國歐洲航空公司飛向漢湛威和柏林的班機。他用最快的速度駕駛著汽車,想要爭取一些時間在起飛前喝上幾杯。他一麵想象著美酒的滋味,一麵思考著這個讓他匆匆趕往機場去的緊急任務。他接到的任務是,三天內他將住在柏林,晚上去與一個人“約會”,並要毫無誤差地開槍擊斃他。他腦海中浮現了下午接受任務時的場景。
那天下午大約兩點半,邦德被叫到了局長辦公室。M局長正側坐在大辦公桌的對麵,對著窗外思考著什麼,他的頭縮在硬挺的下翻式衣領裏,嘴邊上掛著一縷苦澀,一副丘吉爾的沉思模樣。等到邦德走進來,他轉過椅子,上下打量著邦德,仿佛是在檢查他的領帶是否端正,頭發是否整潔一樣。
有麻煩事了,邦德感覺到。M局長對邦德沒有任何開場白,便開始說話,語速非常快,大都是省略句,就像是恨不得一口氣全部把話說完:“272號很不錯。可能你還沒有見過他,大戰以來,他一直秘密躲藏在新地島。現在,他千方百計想帶著資料出逃,那是有關原子彈和火箭的材料,還有蘇聯1961年核試驗新係列的全部計劃。蘇聯的核試驗目的當然是要向西方施加壓力。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但據外交部說,若是屬實,則後果異常可怕。這會使日內瓦會議簽訂的協議無效,也證明東歐集團提出的核裁軍完全隻是煙幕彈罷了。272號已經到了東柏林。但是,也已經被克格勃和東德的秘密警察盯上了。
“他現在正躲在東柏林的某處,並給我們捎來了一個消息,說他打算在近三天的晚上過來,時間在傍晚六至七點。他指定好了接頭的地點。但是,”局長咬了一下下垂的嘴唇,說道,“給他送信的人是一個雙重間諜,他還向蘇聯通報了這個消息。幸好我們破譯了克格勃的那份電碼,否則我們到現在都還蒙在鼓裏。當然,克格勃很可能會把送信人帶回去審訊。但那些都無關緊要,克格勃已經知道272號準備逃跑,並且知道時間和地點。他們了解的一點兒都不比我們少。我們破譯的那個電碼雖然隻是一種24小時內的限定密碼。但是,那天全部的電訊內容我們都已經得到,這就足夠了。他們打算好了趁他逃跑的時候,在他信裏所說的那條東西柏林之間的街道上殺死他。為了這次行動,他們已經派了最好的殺手來到東柏林。
“我們對這個殺手的情況完全不熟悉,隻知道他的代號叫作‘扳機’。”
M局長暫停了一下,接著說:“根據西柏林站的預計,克格勃以前在這裏的幾次槍殺都是這個殺手的傑作。這次射擊需要穿過國境線。估計他每天晚上都會到這條穿越線旁,伺機解決272號。若是他們想明目張膽地用機關槍來射擊,那就好辦得多了,但是現在東柏林局勢非常平靜,他們也不會想用此事打破這種美好的局麵,他們不會這樣幹。”M局長聳聳肩:“他們似乎完全信任這個叫‘扳機’的人,因此用這個方式來解決272號。”
“那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先生?”邦德之前猜測過答案。他猜到這任務一定是令人厭惡的。但是,邦德屬於00處,做暗殺這些事完全是有可能的。這次邦德卻一反常態地想迫使M局長把這件事明確地講出來。他不想從情報處的官員口中聽到這種不堪入耳的消息,更不願讓自己的最高長官說出它。那隻意味著要自己充當劊子手的角色。但是,現在看來,這個任務是躲不掉了。
“你要做什麼,007?”局長坐在辦公桌後麵,冷酷地反問道。“你肯定知道你要幹什麼。你要幹掉那個殺手,必須在他殺死272號之前打死他。這麼簡單的事情,明白嗎?”M局長那雙清澈的藍眼睛像寒冰一樣冷峻。邦德明白,局長是憑借堅強的意誌力才表現出這種神情。M局長厭惡任何形式的謀殺。而當不得不這樣做時,他必須做出一副殘忍、冷酷的命令的表情。邦德很清楚,他之所以要這麼做,是為了減輕執行者所背負的某種壓力或罪惡感,使執行的人盡可能地輕鬆上陣。邦德想,既然局長這樣為自己的下屬著想,那他也應以實際行動來表示對局長的感激之情。他站起來,說道:“好吧,先生。我大概已經了解了全部情報。我需要去練習一下。你放心,我不會失敗,更不會讓你失望的。”說完邦德向門口走去。
“對不起,”M局長很平靜地說,“讓你去做這種事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既然必須要幹,那一定得幹得漂亮。塔科裏明確說過,他找不出任何合適的人,而且,這也不是一個普通常備兵能做到的事情。駐萊茵河的部隊裏倒有不少神槍手,但是打活靶子不僅需要技術,更需要神經的控製。好了,你去練習一下。我已經通知過比斯利的森楚裏靶場,在今晚八點一刻靶場關閉時他們會為你安排一次射擊,能見度跟柏林相比會有差別,晚了一小時左右。軍械士已經選好了打靶的武器。打完靶後,你今天就乘坐英國歐洲航空公司的班機,午夜就趕去柏林。下飛機之後坐出租車找到這個地方。”他邊說著,邊遞給邦德一張紙:“到了之後上四樓,塔科裏手下的2號就在那裏等你。接下來,就隻好請你耐心地在那裏等候三天,伺機而動。”
“那槍怎麼辦?我是不是應該把它藏在高爾夫球包裏以通過德國海關呢?”
M局長很嚴肅地回答:“槍會通過外交郵袋送過去,最遲明天中午你就能拿到它。”他說完後伸手按著信號通信鍵。“好了,你最好加緊去幹。我立刻通知塔科裏,一切準備工作都會按時做好。”
“我會盡我所能的,先生。”邦德轉過身,打開門走了出去。他厭惡這種差事。但不管怎樣,如果一定要幹,他寧願自己去做而不是推給別人,他寧願自己來承擔這種責任。
此刻,邦德正在通往倫敦機場的路上,已經十點十五分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天到這個時候他就能完成任務了。這可與純粹的謀殺不同,這畢竟是拿“扳機”的命去換272號的命。這時邦德心裏有點兒亂,他故意朝著前麵一輛小車直按喇叭,刹車莫名其妙地吱吱作響。隨後他猛地調整方向盤,掉轉車頭,向遠處閃著燦爛燈光的倫敦機場駛去。
西柏林。科赫街與威廉街的交接處,有一幢樣子十分難看的六層樓。在這塊被炮彈襲擊過的土地上,這幾乎是唯一的一座高層建築。邦德下了車,他環顧四周,到處都是齊腰的雜草,還有一堵破爛的碎石牆向前延伸,直到十字路口,路口邊是一盞昏暗的淡黃色弧形燈。
邦德走進樓去,到了一個老式電梯門前。他正準備按電梯按鈕時,電梯門突然自動打開。他走了進去,門又突然自動關上了。電梯內充滿了各種難聞的味道:卷心菜的味道、廉價雪茄的氣味和酸臭的汗味。電梯緩慢地上升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邦德沮喪極了:這次任務他首先要迎接的就是這樣糟糕的環境。自己就像是一顆子彈,哪裏有需要,M局長就把他射到哪裏。幸好這次接待自己的是自己這邊的人。
西柏林情報站的2號叫作保羅•斯特,軍銜是上尉,雖然剛四十出頭,卻顯得彎腰駝背。他身著一件柔軟的絲綢質地的白襯衣,外麵是得體的墨綠色人字花呢子外套,還掛著一條舊式領帶。他的樣子有一副書生氣,正站在狹小而陳舊的門廳裏對著邦德點點頭,就像是老師在招呼學生的那種,邦德本來就不高的情緒現在更低落了。他對斯特上尉這種人一點兒都不陌生:他們從小就很聽話,中學時是老師的寵兒,大學裏是優等生,行政機關裏是骨幹,在部隊中則會是最謹慎的參謀,也許還曾經榮獲過帝國勳章。就斯特上尉而言,戰爭後,他成為德國聯合軍事管製的委員;之後,因為他是一個很理想的參謀人員,也熟悉安全局的工作,而他本人又想涉獵生活,從而收集戲劇和素材,於是很自然地他又進入了秘密情報局。這次行動非常需要一個理智而嚴謹的人做幫手,很顯然,保羅•斯特上尉是非常合適的人選。這會兒,他就像一個優秀的教員,小心而禮貌地同邦德交談著,絲毫不露出自己對此任務的厭惡表情。他現在把這個房間的擺設以及為這次任務所做的安排向邦德一一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