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辭職了。他不辭職不行。將那東西賣給穀口化學的果然就是岡本。接班的是濱穀。他現在還在美國,過幾天就要回來了。他是關西人,所以處事比較方便,而且他跟你應該也能處得來……至於岡本,我思來想去,決定還是不要將其公之於眾了。”

“不論誰成為分店長,我都會盡己所能,努力工作的。”

“對了,你早晚都會把那個京都的宅子賣掉吧?”

可能是因為三繪子的報告,社長對於省吾的事了如指掌。

“是,房子太大了,我實在管理不來。”

“那……”社長離開椅子,走到了窗邊。他沒有看向省吾這邊,接著說道:“什麼時候辦婚禮?”

“還、還沒有決定。”省吾的樣子顯得有點狼狽不堪。

“我不是很方便呢。”

“啊?”

“做媒人出席也很奇怪。三繪子明明是我女兒……”

“這樣啊。”

“我也不能作為三繪子的父親出席……因為沒人知道我是她的親生父親。”

說完,佐倉社長靦腆地笑了起來。

在新幹線站台等車的時候,前來送行的順子問省吾:“媽媽在遺書中寫著,叔叔你一定明白她是怎麼想的,但是請你不要告訴我。我不懂媽媽的意思,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省吾心下一驚。

“也就是人生這個東西……像你這個年紀還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等你長大了自然而然就會明白了。這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省吾艱難地搪塞了過去。

順子順從地點了點頭。

“但是,媽媽的意思好像是說即使我長大了也最好不要知道。對吧?她寫的是不希望我變成一個能理解她為什麼要死的那樣不幸的女孩。”

“一個母親那樣想也很正常。”

省吾說話時不知道眼睛應該看向哪裏,隻好看了看手表。

“什麼時候我才能理解那些呢?”順子歪著頭問。

“最好永遠都不知道。”

“是嗎?”

順子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像是湖麵上的微波一般。那笑容讓人覺得深不可測,但表麵上依然隻是天真無邪地微微輕笑。

“你媽媽也說無論遇到什麼事,你都要緊緊把握住幸福。”

省吾說完這句後,順子低下了頭。

“再說一遍,一定要幸福。”順子輕聲呢喃著母親留在遺書上的最後一句話。

微波似的笑容消失了。

順子雙眼濕潤了起來,看起來更像她的母親了。

省吾上車前,順子將一個包裹起來的方形扁平物遞給了省吾。

“拿著,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那是順子畫的鑲在畫框裏的“母親之像”。

“嗯,我一定好好珍惜它。”省吾接過來,重重地點了點頭。

坐到座位上後,他突然想起了乘坐中央線列車時的情形。當時他心中受到的打擊令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而這打擊也將影響他的一生。雖然坐在新幹線和中央線上的感覺完全不同,但這次的事仍然是那件事的延續。

那件事將永遠延續下去。

他明明那麼恨殺害養母的凶手,而現在他也已經清楚犯人是誰。

“這算怎麼回事啊……”他嘟囔著。

從那之後,這句台詞就成為了他的口頭禪。

他突然想到——如果嫂子還活著的話,結果會怎樣?

他覺得,這樣其實就挺好。

列車經過名古屋,進入了關西。在這短短的十天之中,伊吹山的綠色以及關原上的風仿佛都改變了模樣。

秋天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近了。

但是,比起前往東京與返回神戶時省吾心情的變化,這種季節的變化已經不算什麼了。

一直是省吾心中偶像的嫂子伸子,如今其形象已經完全不同了。這也改變了省吾自己。

在京都下車後,省吾又坐上開往新大阪的快速列車,返回了神戶。他提著行李和包裹回到花隈的公寓,但這個時候三繪子肯定正在上班,沒待在公寓裏。

“才三點……”

放下行李後,他決定去趟公司。

“喂,聽了可別驚訝,分店長辭職了。”

一到公司,小川就抓住省吾告訴了他這件事。雖然知道省吾的近親適逢不幸,小川卻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我在總公司聽說了。”

“沒意思,你已經知道了啊!”

小川好像很失望。

“但是,到底是怎麼回事?”省吾問道。社長說不想把事情公之於眾,可是省吾想知道職員們到底了解多少。

“完全不清楚。真是的,到底是因為什麼啊?”

旁邊的野村皺著眉說:“好像也不是因為賬目上有漏洞。”

小川一邊用鉛筆點著桌子一邊說:“會不會是被挖到好地方去了?”

“一下子斷了吧?”野村含笑說道。

“什麼一下子斷了?”省吾問。

“好不容易讓分店長記住了自己,這下子那層關係全斷了。真可惜啊,哈哈哈……你也一樣。”野村冷笑著答道。

省吾突然怒火中燒,隻能強忍著沒有答話。這十天,作為一個人,他覺得自己成長了不少。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省吾看到桌上放著一個小本子。題目上寫著:

辛亥革命軍用資金私吞問題的真相與神戶的關係

K大學副教授 山本國彥

山本副教授完成了論文,大概是看他不在就放到了桌子上。封麵上還署名“贈葉村省吾兄,山本國彥”。

葉村鼎造被自己的兒子、兒媳扣上了毫無來由的罪名後,又被證明清白。省吾沒有心情去讀論文的內容。這篇論文到底該供在誰的墓前呢?康風的墓在新加坡,應該供在橋詰練太郎也就是吳練海和他夫人的墓前嗎?因為康風頂替的罪名其實是屬於他們兩人的。

省吾將那個小本子塞到了抽屜裏。

三繪子去銀行辦事了。省吾到公司的時候,她並不在辦公室。四點過後,她才回來。

“哎呀,你回來了!”麵對省吾,三繪子卻像是外人似的深深鞠了一躬,說道:“請您節哀順變。”

“啊,謝謝。”省吾回答得含含糊糊。

在東京的時候,幾乎每晚省吾都要給三繪子打電話。那種吊唁的話,三繪子已經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雖然在電話裏說了很多,但是省吾一直沒將嫂子自殺的真實原因告訴三繪子。

他心裏暗暗決定——要將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隻跟三繪子解釋說,嫂子失去了丈夫,覺得前途黯淡。

——還真是可憐。

省吾帶著愧疚的心情聽著電話裏三繪子那略帶憂傷的聲音。人生伴侶之間本來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但是隻有這件事是例外,他打算將這件事永藏心中。然而保守這個秘密令他無比痛苦,他心中無數次湧現出要將這沉重的秘密述說給他人的欲望。

但那終究是無法為之的奢望。

他必須負擔著這份沉重直到天荒地老。

那一晚,省吾一直和三繪子聊到深夜。但心中懷著不能觸及的沉重秘密,即使談話的對象是三繪子,省吾也感到筋疲力盡。

三繪子關切地問道:“省吾,你好像沒什麼精神,雖然這也很正常。”

“是嗎?”

自己的價值觀已經被徹底顛覆。為了防止三繪子覺察出自己的變化,省吾一直努力裝作很開心的樣子。

三繪子盡量找其他的話題聊,比如岡本分店長的事。

“岡本做得太絕了。”

三繪子知道岡本想要陷害省吾一事,這在兩人之間並不是什麼秘密。

“但是同事們好像都不知道這件事。”

“嗯,他們毫不知情……沒有別人知道,隻有我們自己知道。這種感覺還真怪呢,好像身上背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一樣。”

“確實。”

的確是這樣。而在那基礎上,省吾又背負了一個連三繪子都不知道的世界,而且還是個無比沉重的世界。

京都的宅邸需要盡快處理掉。翌日,省吾下班後又去了趟京都。

植原已經搬到了近江的鄉下。留在京都看家的富澤清江向省吾哭訴:“警察們簡直太過分了。他們在我麵前說上諏訪那件案子的凶手是個女人……而且他們看我的眼神都是惡狠狠的。”

省吾安慰她道:“他們說這番話也不是認為你有嫌疑。端酒壺的的確是個女人,警察那麼說也有道理。”

“但他們問了我好多問題,還問我八月三日前後都做了些什麼。”

“每個人都被這樣盤查,我也被問煩了。”

“幸好當時賣我東西的人給我開了發票,所以我還記得八月三號去買過東西。別看平時發票沒什麼用,就因為上麵記載了日期,在這種時候就幫了大忙了。”

省吾一邊聽著富澤清江訴苦,一邊環視了一下會客廳。

與上次坐在這裏相比,他現在的心情已經截然不同,甚至連空氣都好像換過了一樣。當時他認為自己是這棟房子名副其實的主人,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了。他身處的這間屋子,其實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人的財產。自己是被硬塞進這間屋子的。

或許也可以想,反正這份財產沒有繼承人,他並不是將一個有著正主兒的房間強取豪奪過來。可即便這樣想,他仍覺得鬱悶。

省吾開口說:“我早晚會把這房子賣了。”

“老爺您要搬去哪裏呢?”

“我暫時會在神戶上班,打算在大阪和神戶之間找個房子。本來像現在這樣住公寓也挺好,但是養母留下的遺物太多……”

“您不是要結婚了嗎?”

“再等等吧。”

“最好還是獨門獨戶的房子。您還記得上次您答應我……”

“當然記得,我會處理好你的事的。”

和三繪子結婚後,省吾還是想兩人單獨住在一起。新婚夫婦中間不需要夾著一個多餘的保姆。

“我兒子還小……”說完,富澤清江低下了頭。

看到這一幕,省吾想到了嫂子。雖然兩人的長相和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但是在身為母親這一點上,兩人卻是相同的。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隻要成為了母親,她們身上都會擁有共同之處。

“那就麻煩你幫忙管理一下公寓吧……總之,我不會虧待你的。”省吾說完,富澤清江點了點頭。

之後,省吾又處理了一下不在家期間堆下來的事務,等到離開宅邸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

來之前曾跟三繪子約好,“不管多晚,今晚都會回去”。等他回到花隈公寓時,已經接近十一點了。

省吾躺在榻榻米上,抬頭盯著天花板。他什麼也沒想,可還是不自覺地深深歎了口氣。

對於自己的體力他向來很有信心,一般情況下都不覺得疲乏。但是這一次,也隻有這一次,他卻從裏到外地覺得疲憊不堪,當然,這種疲憊不僅僅隻是肉體上的疲憊。

回到公寓後,省吾本打算去下三繪子的房間,最後還是作罷了。他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間,放鬆一下心情。

三繪子看到自己房間開了燈,應該就會上樓來,還是在樓上等她上來吧。

從東京帶回來的行李還堆在房間的角落,旁邊擺著那個包裹,包裹裏是順子畫的“母親之像”。躺了十分鍾後,省吾坐了起來。他突然對那個包裹起了興趣,他想看看那幅畫。他打開包裹,取出了畫框。現在想來,這個黑漆漆的畫框本身就很不吉利。

——好像從一開始嫂子就被嵌進了黑色畫框中。

省吾想到了嫂子的死狀,心情陰沉了下去。

安眠藥起作用後,她朦朦朧朧地看見牆壁上掛著自己的畫像。她肯定覺得除了這個想要洗清罪惡的自己之外,還有另一個自己待在畫像之中。她的心中大概會想——我要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那個畫像一定要跟自己一同消失。

躺下之後她應該正在合掌祈願。看到掛在牆上的畫像,她又放下了合著的雙手,向桌子爬去,耗盡氣力寫下了“焚畫於炎”,之後便失去了意識。

省吾取出錢包中的那個紙片,陷入了沉思。他沒告訴任何人這張紙片上的遺言。臨死前還想著將自己的畫像一同帶到另一個世界,這是種無法言傳的悲傷。要是讓順子知道了,她不知會有多難過。

順子畫的畫像中,隻有那雙眼睛準確地把握住了母親的特征。她用黑色的畫筆畫完瞳孔後,又用毛刷蘸水刷了一下,準確無誤地勾畫出了母親那雙朦朧的淚眼。

眼睛以外的部分看起來就沒有那麼像了。不過隻要眼睛像就夠了,隻要眼睛像,那就是嫂子的模樣。

畫框上的玻璃反射著燈光,使畫像看起來很模糊。省吾想將畫從玻璃中取出,拿在手中看看。或許在他的潛意識中,也想看看嫂子在黑色畫框之外的樣子。

省吾端端正正地坐好,將畫框翻了過來。取下後板後,水彩畫“母親之像”就落在省吾的膝蓋上。但是,在那之前落在榻榻米上的卻是一疊紙。說是一疊紙,其實也不過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被對折成兩半的幾張紙而已。

——這是什麼?

省吾撿起了這疊紙。紙的邊緣已經微微泛黃,上麵的字棱角分明,略顯生硬。從墨水的顏色來看字跡的年頭有些久了。省吾對這筆跡有些印象。

這與他在法祥寺看到的信上的筆跡相同。信上告知了葉村康風的死訊,而那封信是葉村鼎造寫的。這是葉村鼎造的筆跡。

十月十二日

因母乳不足,一郎夜啼甚凶。島鬆醫生說應格外注意第一個孩子,餘決定接受他的建議。傍晚,阪田前輩至,一同商量了事業擴張一事,就原則問題達成一致。

看到第一頁,省吾就明白這些紙是取自父親的日記。

從喂養哥哥一郎母乳不足一事便可推出日記的年代。哥哥一郎生於一九一八年六月,如果是第二年的十月的話,自然不會有母乳不足的問題,也就是說這篇日記的日期應該是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二日,當時父親應該是在新加坡。

省吾接著讀了下去。

十月十三日

吉野從日本至,在南海閣講國內情勢。聽聞大米騷動18事件,餘無比心痛。後聽說騷動業已平息,並無再次暴發騷動的可能,愁眉方展。是夜,去新橋醫院探望康風。康風病情愈加嚴重。

十月十四日

仰光號帶來了日本報紙,迫不及待閱讀。執政者若能引以為戒,當可轉禍為福。日本出兵西伯利亞,餘心甚憂。

市場調查完畢,趕赴醫院。醫生說康風餘日無多。然而,康風貌似並無大礙,如常敘說故國往事。講至唯一血親之妹妹,憐愛之情溢於言表。她乃花隈藝伎,現已與中國革命家吳練海成親,在中國生活幸福。並說,因兩人同父異母,兄妹二人隻交往短短數月。

一郎夜啼症狀稍減。妻略有憔悴現已安心,晚上可早睡。

十月十五日

島鬆醫生告知,康風已病危。縱觀新加坡城市,康風親友唯餘一人。急赴醫院,康風話語已不完整,內容仍是其妹。話中得知,其妹芳名諏訪子,夫君吳某於神戶挪用革命資金。事發後,康風替罪逃至南洋。康風貌似狷介,實乃善人一位。不知此世尚有此等善人否。

於醫院中過夜。

十月十六日

午前十時三十分,康風逝。臨終前,將招財貓帶扣贈吾。此乃其妹之物。此外隻剩衣物及身邊常用之物若幹。康風已逝,餘心甚悲,然整日忙於康風身後事,無暇悲傷。

康風,願君安息。葬於此地乃其心之所願,應從故人遺願。招財貓帶扣,餘將帶至身旁,以紀念康風。

省吾覺得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了。

這種感覺省吾曾在開往東京的中央線列車上感受過,不過這次的恐懼感卻尤甚上次。

此外幾頁日記中還記錄了康風死後的情景,但省吾沒有繼續往下看,他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將紙重新疊起來。

嫂子在殿村物產工作時便做了吳練海的秘書,應該聽過康風和諏訪子的故事。但很顯然,從父親的日記上她便已知曉了事情的大概。而至於是先從吳練海那裏聽說的還是先在日記上看到的,已經無關緊要。

日記上的內容是省吾之前就已了解的,令他戰栗不已的是日記裏後來添加的部分。

那不是文字,而是線。

是在“招財貓帶扣”旁邊畫著的著重線——那是綠色鉛筆所畫的波浪線。

用綠色鉛筆畫波浪線是順子的習慣。父親的日記上畫著這樣的線,這意味著順子看過父親的日記,也就是說她知道吳練海與諏訪子的故事,甚至還知道根據這個故事所策劃出的圈套。

嫂子曾多次向省吾提過,吳練海好像跟父親的貪汙事件有關,請他去調查。嫂子說這話的時候,順子也在場。

省吾看到這條極具個性的著重線,心裏湧起疑惑,難道十六歲的順子也參與這個計劃了嗎?她會不會一邊畫著重點線,一邊跟她媽媽說——拿著這個帶扣去,計劃不就更完美了嗎?

省吾根本就不想作出這樣的推測。

或許他也可以這樣推測:順子在學校讀書,學習時經常會畫些著重線。他隻是無意間看到她畫著重線而已,也許她媽媽也有同樣的習慣。他沒見過嫂子畫著重線,隻是因為嫂子平時沒有必要畫這些線而已。

順子總愛使用綠色鉛筆,所以家裏肯定放有這種鉛筆。說不定嫂子順手拿起鉛筆,就隨意畫起了波浪線。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母女之間往往會有相同的習慣。

嫂子已經不在了。雖然這樣想對她有些不公平,但省吾心裏還是想將所有的罪惡都推到死者身上。

他試圖找來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可就在這時,之前一直忽略的一個細節像閃電一般閃過省吾的腦海。這個細節將省吾那個美好的推測徹底打破。

省吾之前一直認為,深埋在他心裏的這個事件都是嫂子所為。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用他那敏銳機智的頭腦編製了劇本。但因為哥哥無法行動,所以具體實施的人隻能是嫂子。

她曾偽裝成女研究員進入汪誌升的土倉,將偽造的資料塞到那裏;還借著帶學生去京都修學旅行的機會,扮成老婦人接近橋詰諏訪子,告訴了她葉村家的故事;然後為了阻止諏訪子去法祥寺,她跑去上諏訪,扮成旅館的臨時工,將有毒的酒壺端給了諏訪子。在此之前,她還沒有忘記替省吾製造不在場證明。她得知省吾在洗澡,為了不讓省吾聽到自己的聲音,便讓女傭傳話給省吾。

去汪家和橋詰家的的確有可能是嫂子,但是最後那件最重要的犯罪卻不可能是嫂子做的。

八月三日——這天是一郎斷七之日的前一天。在那之前的一天,嫂子崴了腳。喪禮上醫生也說過,她崴得很厲害,至少三天都不能動。

她怎麼可能去得了上諏訪呢?

去的隻能是另一個人。

在此之前省吾未曾留意的那些話語,這時忽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回聲,猛烈地撞擊著省吾的腦袋。

富澤清江好像說過,那麼好的夫人,不論什麼事,都沒有催促過她……

那麼好的養母怎麼可能在碧波樓催促女傭上酒呢?這絕對不可能。她不是在催促女傭上酒,而應該是女傭問她之後,她回話說要熱酒。

第二次去上諏訪的時候,旅館的女傭說道:“實際上,當時我在走廊看到了。老人家跟一個正巧路過的年輕兼職女孩說著什麼。其實,那女孩什麼都搞不懂,看起來還是個中學生。”

那是個女孩。

不是四十歲的女人。

巨響在省吾的頭頂轟鳴,省吾覺得眼前一黑。

閉上眼睛,浮現眼前的是順子天真無邪的笑臉。

那如波紋般的微笑。

她緊緊靠著死去的母親,喊著:“膽小鬼!媽媽,你怎麼這麼軟弱啊……”這喊聲遠遠地飄來,不斷地在省吾耳邊回響。

順子是個堅強的女人,令人無法想象的堅強……

“我一個人也會過得很好。叔叔現在是大富翁了,金錢方麵,你要多多照顧我哦。”

“叔叔,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這回響不斷撞擊著省吾的心房。順子也知道省吾要去法祥寺。而且,順子的確很強。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膝蓋上的“母親之像”。

那雙眸子跟順子的一模一樣。

——焚畫於炎。

這四個字是嫂子留給順子的暗號。

嫂子在失去意識之前,突然想起父親日記裏所畫的綠色波浪線。那東西不能留在那裏,必須得把它燒毀。

省吾在法祥寺應該知道了葉村康風的真相,但是他並不知道順子也參與了整個策劃。她忘了處理畫框中父親的日記,如果有天不小心讓省吾看到了,他可能就會知道這一切了——嫂子大概是這樣想的。

省吾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多出了個空洞,一個難以填補的空洞。

嫂子沒有寫“把畫後麵的日記處理掉”之類的話,她寫的是兩個火字重疊起的“炎”字。

炎——真是無比契合整個案件的一個字。

省吾展開父親的日記,沒有再繼續往下讀,而是把日記撕成碎片,丟到煙灰缸裏將它燒成了灰。

所謂“焚畫於炎”就是這個意思。

在火苗熄滅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三繪子走了進來。

“省吾,你在做什麼?我敲了好幾下門,你都沒反應。”

省吾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他剛才的狀態根本聽不到什麼敲門聲。

“對不起,對不起。剛才好像睡著了。”

“你太累了,臉色也不太好。”

“是嗎?”

“不過這也正常,真是……”

三繪子背著手將門關上,慢慢走近省吾。

“好像有股煙味。”

“我剛才把沒用的一些紙給燒了。”

省吾也向三繪子走去。

在精心布置的舞台上麵,省吾毫不知情地拚命奔走。而他眼前的三繪子也跟他一起在這個舞台上麵奔來跑去。

他終於明白,一切都是幻影。

但他決不會將這些告訴三繪子,他在心中暗暗發誓。

調查吳練海的時候,三繪子一直竭盡全力地幫助省吾,甚至可以說三繪子的積極性還要更高一些。兩人因為這件事被緊緊地拴到了一起,怎麼可以說,兩人因此結下的深深的愛情羈絆也都是幻影呢?

省吾突然伸手抱住了三繪子。

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表達方式。

唇與唇交疊在一起。

抱著三繪子,省吾知道這裏有著他可以確信無疑的唯一的東西。這不是被布置好的世界,是屬於自己的真正的世界。他用唇、用胳膊、用手指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嘴唇分開,三繪子問道:“你很累吧?”

“怎麼會累。”

“還嘴硬。”三繪子閉上眼睛,“我喜歡你……”

省吾輕輕吻了吻三繪子的眼皮。

“父親從東京給我來信了。”

“咦?社長嗎?”

“嗯,說的是你的事。”

“我的事?信上寫了什麼?”

“信上寫,我派葉村去神戶的時候就在想,說不定三繪子會喜歡這個青年……”

“什麼呀,原來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嗎?”

“反正也無所謂了。”

“沒錯,無所謂了。”

省吾用力抱緊三繪子。

站起身的時候,“母親之像”從他的膝蓋滑落,麵朝下落到了榻榻米上。

省吾的腳現在正踩在這幅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