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蘧馬先夫求賢問業馬純上仗義疏財(2 / 3)

次早,馬二先生換了大衣服。寫了回帖,來到蘧府。公孫迎接進來,說道:“我兩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賜顧,寬坐一坐,小弟備個家常飯,休嫌輕慢。”馬二先生聽罷欣然。公孫問道:“尊選程墨,是那一種文章為主?”馬二先生道:“文章總以理法為主,任他風氣變,理法總是不變。所以本朝洪、永是一變,成、宏又是一變,細看來,理法總是一般。大約文章既不可帶注疏氣,尤不可帶詞賦氣。帶注疏氣不過失之於少文采,帶詞賦氣便有礙於聖賢口氣,所以詞賦氣尤在所忌。”公孫道;“這是做文章了。請問批文章是怎樣個道理?”馬二先生道:“也全是不可帶詞賦氣。小弟每常見前輩批語,有些風花雪月的字樣,被那些後生們看見,便要想到詩詞歌賦那條路上去,便要壞了心術。古人說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麼?所以小弟批文章,總是采取《語類》、《或問》上的精語。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才為有益。將來拙選告成,送來細細請教。”說著,裏麵捧出飯來,果是家常肴饌: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肉。馬二先生食量頗高,舉起箸來向公孫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這魚且不必動,倒是肉好。”當下吃了四碗飯,將一大碗爛肉吃得幹幹淨淨。裏麵聽見,又添出一碗來,連湯都吃完了。抬開桌子,啜茗清談。

馬二先生問道:“先生名門,又這般大才,久已該高發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孫道:“小弟因先君見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務,所以不曾致力於舉業。”馬二先生道:“你這就差了。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隻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做官,所以孟子曆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話,說得蘧公孫如夢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飯,結為性命之交,相別而去。自此,日日往來。

那日在文海樓,彼此會著。看見刻的墨卷目錄擺在桌上,上寫著“曆科墨卷持運”,下麵一行刻著“處州馬靜純上氏評選”。蘧公孫笑著向他說道:“請教先生,不知尊選上麵可好添上小弟一個名字,與先生同選,以附驥尾?”馬二先生正色道:“這個是有個道理的。站封麵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虧幾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虛名,所以他們來請。難道先生這樣大名還站不得封麵?隻是你我兩個,隻可獨站,不可合站,其中有個緣故。”蘧公孫道:“是何緣故?”馬二先生道:“這事不過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壞了名,自認做趨利。假若把你先生寫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資出自先生,小弟豈不是個利徒了?若把先生寫在第一名,小弟這數十年虛名,豈不都是假的了?還有個反麵文章是如此算計,先生自想,也是這樣算計。”說著,坊裏捧出先生的飯來,一碗爊青菜,兩個小菜碟。馬二先生道:“這沒菜的飯,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孫道:“這個何妨?但我曉得長兄先生也是吃不慣素飯的,我這裏帶的有銀子。”忙取出一塊來,叫店主人家的二漢買了一碗熟肉來。兩人同吃了,公孫別去。

在家裏,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倒先打發公孫到書房裏去睡。雙紅這小丫頭在旁遞茶遞水,極其小心。他會念詩,常拿些詩來求講,公孫也略替他講講。因心裏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觀察的個舊枕箱把與他盛花兒針線。又無意中把遇見王觀察這一件事向他說了。不想宦成這奴才小時同他有約,竟大膽走到嘉興,把這丫頭拐了去。公孫知道大怒,報了秀水縣,出批文拿了回來。兩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來求公孫,情願出幾十兩銀子與公孫做丫頭的身價,求賞與他做老婆。公孫斷然不依。差人要帶著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頓板子,把丫頭斷了回來,一回兩回詐他的銀子。宦成的銀子使完,衣服都當盡了。

那晚在差人家,兩口子商議,要把這個舊枕箱拿出去賣幾十個錢來買飯吃。雙紅是個丫頭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說道:“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爺的,想是值的銀子多,幾十個錢賣了,豈不可惜?”宦成問:“是蘧老爺的,是魯老爺的?”丫頭道:“都不是。說這官比蘧太爺的官大多著哩。我也是聽見姑爺說,這是一位王太爺,就接蘧太爺南昌的任。後來這位王太爺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寧王相與。寧王日夜要想殺皇帝,皇帝先把寧王殺了,又要殺這王太爺。王太爺走到浙江來,不知怎的,又說皇帝要他這個箱子,王太爺不敢帶在身邊走,恐怕搜出來,就交與姑爺。姑爺放在家裏閑著,借與我盛些花,不曉的我帶了出來。我想皇帝都想要的東西,不知是值多少錢!你不見箱子裏還有王太爺寫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這個箱子,必有別的緣故。這箱子能值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