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摯愛』(1 / 3)

廖祈恩醒來的時候,暮色早已覆住大地。冬日的夜,是濃重而深沉的。空調的運轉聲顯得屋裏格外安靜,仿佛聲音連帶著濕氣都盡數被抽走了,餘下的是了無痕跡的時間。

床畔有一個人,趴在被褥上,呼吸清淺,後腦勺圓圓的,帶一點少年感的可愛,廖祈恩伸手輕輕摸了摸,“撲哧”一聲笑出來,心裏頓時放鬆而踏實。但幾乎是同一時刻,笑容僵在臉上,她忽然想起擺在眼前的問題,這些得不到解決,麵前的人便始終是敵人。

她輕輕歎氣,淺寐的人驟然醒來:“祈恩,你醒了?怎麼樣,餓不餓?”

廖祈恩別過頭去不說話。

黎序璋繞到床那頭,她又別過頭來,黎序璋仍舊走回來,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是預備這一生都和我劃清界限嗎?”

她不搭理他,本想安靜地表示抗議,卻忽地咳了一聲。

黎序璋急急彎下腰:“怎麼,還疼?”

廖祈恩心不甘情不願地指揮他:“空調關掉,太幹了。”

這搭理令黎序璋甚感欣慰,他關了空調,說:“等下冷了和我講,大降溫,外麵下雪啦。”

廖祈恩眼睛亮起來,抻著脖子往外望,但外麵黑漆漆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黎序璋說:“小雪,如果堆起來,我會拍照給你看的。難得今年的平安夜下了雪,沒想到卻是在這裏過。”

廖祈恩仍舊不說話,黎序璋進衛生間搓了毛巾出來,哄她:“聽話,擦擦臉。”

這是個令人無法拒絕的提議,廖祈恩把手從被窩裏伸出來:“我自己來。”

黎序璋對這隻手視若無睹,將毛巾輕軟地覆在她臉上,溫柔地擦拭。她一動不動,任由他細致地拂過每一寸肌膚。

擦過臉,他又從包裏摸出麵霜:“我問了紀星竹,說這款麵霜特別適合冬天用。她和嘉琛原本要來,我幫你回了,怕你休息不好。”他剜出麵霜,“來,側過來一點。”

廖祈恩心酸得像浸在發酵過頭的米酒裏,黎序璋越溫柔,她就越覺得委屈;越微笑,她就越覺得難過,隻能裝得更加堅硬。例如:偏偏與他對著幹——你讓我側?我偏不側。

黎序璋啼笑皆非,在床沿坐下,搓熱了掌心的麵霜按上她的臉:“是我考慮得不周全,明天去買加濕器和噴霧。”他溫軟的指尖撫過她的臉,眉、眼、唇、下頜線,無一處不輕柔細致,像撫摸一件稀世的玉器。而他本人對自己的柔情所知無幾,甚至含笑談起從前:“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過平安夜……那天你和程韻芝他們一起吃火鍋,後來我在客房睡著了……”

當然記得,怎麼能忘呢?那一夜廖祈恩明明心跳如擂鼓,睡得卻是異常好。那個時候,她是愛而不能得,眼下卻是得而不能愛。

黎序璋說到這裏,忽然笑起來,手指撫過她眼角,最終離開,目光卻仍然停留在她臉上。“你知道嗎?”他笑,“其實那天,在客房的時候,我沒有睡著……我隻是想留在那裏,就像我現在想留在這裏一樣。”

廖祈恩盯著他,狠狠地,惡狠狠地,咬著唇,眼裏水霧一層層地泛上來:“你到底想怎麼樣呢!”她想訓斥他,罵他,最好說最惡毒的話,但出口的聲音調子全變了,連轉折都沒有,瞬間號啕大哭。

黎序璋慌了,七手八腳地找紙巾替她拭淚,不停道歉,聲音裏的愧疚要溢出來:“我的錯,我的錯……”

廖祈恩去奪他手裏的紙巾,彼此湊得近,她這才看清他發絲蓋住的額角青腫得不成樣子。她移開視線,本想裝作沒有看見,但終究回頭冷聲道:“上去包一包額頭吧,看著礙眼。”

黎序璋嘴角揚了一下,很快克製住:“好。”

忽然彼此都安靜了下來,隻有廖祈恩輕微的抽噎聲混在空氣裏,像暴雨過後,最後一滴水從屋簷滴進水窪中,輕微,但清晰。

黎序璋等她徹底平靜下來後問:“要不要喝點湯?”

廖祈恩不領情:“你應該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喝湯。我們的問題,如果你不打算解決,喝一百碗湯都沒用的。”

黎序璋歎了口氣,動了動嘴唇,想說話,但終究隻能沉默。

外麵起了霧,涼意從每一處縫隙鑽進屋來,冷空氣重新占領了病房。黎序璋站起來:“休息吧,我關燈了。”

廖祈恩視線集中在他的背影之上,冷淡而不容置喙地說:“你回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黎序璋僵了一下,歎了一口氣,走到門口,停下步子:“給我點時間,問題我會解決的。”

人生而愛好和平,卻無時不在鬥爭中,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更與自己鬥。許耀江便是兩個自我在博弈,一麵想要給廖祈恩一個真相,另一麵又寧願她把所有的錯都推到黎序璋身上,就算不光明磊落,也想要多給自己創造一些機會。這本該是他不屑的行為,此刻卻被正兒八經地列入考量中。怎麼講呢?他意識到自己某一部分的矛盾和陰暗,成年人要清楚地闡明自己的情緒,分清是非黑白、對錯好壞,不是件容易的事。

黎序璋從抽屜裏找出王浩明給他的那疊資料,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決定不算難下:既然自己在乎的人那麼想要真相,就給她吧!不要管她會不會怨恨他這個“罪魁禍首”,也不要管她是不是能承受自己曾為虎作倀的事實,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或者說,付出代價。包括他,也包括廖祈恩。這樣一想,他心中微微輕鬆一些,便撥了電話出去:“浩明,上回說的舉報的事,你來負責吧。”

天光熹微,許耀江起了身,匆忙地洗漱完畢,開車到人民公園。昨夜的小雪已毫無痕跡,此刻公園裏綠意盎然、水光瀲灩,幾個年輕人正戴著耳機在跑步,但更多的是一早來跳舞的中老年人。等到太極拳散了場,他上前攔住一個介於中年和老年之間的男人。

黎序璋匆匆忙完公司的事出來趕往醫院,到那裏一看,一個五十來歲的阿姨正坐在廖祈恩的床邊玩手機,他愣了一下,還在想這是哪位,廖祈恩已率先開了口:“你以後不用過來了,我已經請了阿姨。”

那阿姨聞言在兩人間打量一番,已猜了個十之八九,起身朝黎序璋笑:“您放心吧,我都幹護理十幾年了,您要有事就放心去忙。”兩邊都算應付了。

黎序璋麵上沒什麼表情,伸手招呼了一下阿姨,兩個人移到走廊去聊。黎序璋掏了點錢塞給她:“那就勞阿姨費心了。”

“當然當然,您放心。”

“有什麼事及時通知我,這是我電話號碼。”

“沒問題。”

“還有……如果她出院,記得提前一天通知我。”

年底瑣事堆積,黎序璋忙得團團轉,這日剛剛下班到家便接到護理阿姨的電話,說廖祈恩隔日便要出院。

“黎先生要來的吧?”對方問。

“當然。”他想起明日一早有個緊要的會議,“隻是恐怕要晚一些,你幫我拖一拖,我盡快過去。”

會議冗長,他講完重點率先撤退。他到得很巧,醫生剛剛查完房,阿姨一見他進來,就識相地退出去。

廖祈恩起身整理自己僅有的幾樣東西,黎序璋走過去拍拍她:“我來。”他一邊裝好衣物、藥品,一邊說,“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但今天不一樣,我無論如何要來的。”

廖祈恩靜靜地坐在床沿看他。

黎序璋回過頭來,給她披上大衣,合上兩襟裹住她,蹲下來仰著頭看她:“今天不要吵架好不好?你出院,我們開開心心地過一天。”

“為什麼你就是不承認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可能開開心心的?”廖祈恩低頭看他,目光暗淡,連語氣都不是激烈的,“黎序璋,你這是在逼我……逼我要麼做一個不孝的人,要麼做一個無情的人。看我這樣做選擇,你覺得開心嗎?”

“祈恩,不是那樣的,事情很快就會有結果。”

“好,那你講講看。”

“是……”他想說,卻難以出口,“稍微等一等吧,真相會大白的。”

“那好,你也等一等吧。等到真相大白的時候,再來和我說吧,現在我真的不想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