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行第一(1 / 3)

德行第一

陳仲舉①言為士則,行為世範。登車攬轡②,有澄清天下之誌。為豫章太守③,至,便問徐孺子④所在,欲先看之。主簿⑤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⑥。”陳曰:“武王式商容之閭⑦,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

周子居⑧常雲:“吾時月不見黃叔度⑨,則鄙吝之心⑩已複生矣!”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

[注釋]

①陳仲舉:陳蕃,字仲舉,東漢人,官至太傅。②登車攬轡(pèi):表示初到職任。③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太守:郡長官。④徐孺子:徐稚,字孺子,終身隱居不仕。⑤主簿:中央機構或地方官府屬官,掌管文書簿籍。⑥府君:對太守的尊稱。廨(xiè):官署。⑦武王:指周武王姬發。式:通“軾”,車廂前部扶手的橫木。商容:商代賢人,因直諫被紂王廢黜。⑧周子居:周乘,字子居,東漢汝南安城(今河南省汝南東南)人。⑨時月:指一段時間。黃叔度:黃憲,字叔度,東漢汝南慎陽(今河南省正陽)人,與周子居同舉孝廉,以學、行著稱。⑩鄙吝之心:鄙俗貪婪的情懷。郭林宗:郭泰,字林宗,東漢人。汝南:郡名,治所在今河南平輿北。袁奉高:袁閬,字奉高,東漢人,官至太尉掾。“車不”二句:指車子不停下,這裏形容下車的時間極短。鸞,通“鑾”,車鈴,裝在軛首或車轅頭的橫木上,鈴內有彈丸,車行則搖動作響。軛,架在拉車牲口脖子上的曲木。彌曰:連日。信宿:留宿兩夜。陂:池塘。

[譯文]

陳蕃的言談是讀書人的模範,行為舉止是世人的典範,他自從做官後,便有革新政治的誌願。他擔任豫章太守時,一到便打聽徐稚的住所,想要先去訪問他。主簿告訴他說:“大家都希望您先到官署。”陳蕃說:“周武王獲得天下後,連墊席都還沒坐暖,就趕快去商容居住過的裏巷致敬。我以尊敬賢人為先,有什麼不可以呢?”

周子居常說:“我一段時間不看到黃叔度,鄙陋貪吝的念頭就又滋長起來了!”

郭林宗來到汝南,訪問袁奉高,車輪的轍印還沒有消失,就又離去了。他去訪問黃叔度,卻整日留連,連住兩夜。有人問其中的緣故,郭林宗說:“黃叔度的修養如浩瀚無邊的萬頃之池,難以看清,難以混濁,他的器量深厚寬廣,難以測量。”

李元禮①風格秀整,高自標持,欲以天下名教②是非為己任。後進之士,有升其堂③者,皆以為登龍門。

李元禮嚐歎荀淑、鍾皓④,曰:“荀君清識難尚⑤,鍾君至德可師。”

陳太丘詣荀朗陵⑥,貧儉無仆役,乃使元方將車⑦,季方持杖後從⑧,長文⑨尚小,載著車中。既至,荀使叔慈應門⑩,慈明行酒,餘六龍下食。文若亦小,坐著膝前。於時太史奏:“真人東行。”

[注釋]

①李元禮:名膺,字元禮,東漢人,曾任司隸校尉。②名教:以儒家所主張的正名定分為準則的禮教。③升其堂:登上他的廳堂。④荀淑:字季和,東漢潁川郡人,曾任朗陵侯相。他和鍾皓(字季明)兩人都清高有德,名重當時。⑤尚:超出,超越。⑥陳太丘:陳寔,字仲弓,東漢潁川許(今河南許昌)人,曾官太丘(縣名,治所在今河南永城西北)長,故稱。荀朗陵:荀淑,曾任朗陵侯相,故稱。⑦元方:陳紀,字元方,陳寔長子。將車:駕車。⑧季方:陳諶,字季方,陳寔少子。後從:跟在後麵。⑨長文:陳群,字長文,陳寔孫子。荀:指荀淑。叔慈:荀淑第三子,名靖,字叔慈。應門:在門口迎接。慈明:荀淑第六子,名爽,字慈明。行酒:依次斟酒。餘六龍:指靖、爽以外的六個兒子。荀淑有八個兒子,都有才能,時人稱為“八龍”。下食:上菜。文若:荀淑之孫,荀鯤之子,名彧,字文若。於時:正在這時。真人:有才德的人。

[譯文]

李元禮(李膺)風度超常,品性端莊,而又自視很高,他希望在全國推行儒家禮教,把使人辨明是非當作自己的使命。後輩讀書人如有機緣得到他的教誨,都認為是登上了龍門。

李元禮曾經讚賞荀淑和鍾皓說:“荀淑見識清晰,不易超過;鍾皓德高望重,可為人師。”

太丘長陳寔去訪問朗陵侯相荀淑,由於家境貧寒,沒有仆人,就叫大兒子元方駕車,小兒子季方持著手杖跟隨在後麵。孫子長文歲數還小,裝載在車中。到達荀家,荀淑叫兒子叔慈在門口接待,慈明依次倒酒勸飲,其他六個兒子端菜送飯。孫子文若歲數也小,就坐在荀淑膝前。這時,掌管天文的太史稟報朝廷:“有才幹的賢人往東方去了。”

客有問陳季方:“足下家君①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②?”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樹生泰山之阿③,上有萬仞④之高,下有不測⑤之深;上為甘露求霑⑥,下為淵泉⑦所潤。當斯之時,桂樹焉知泰山之高、淵泉之深?不知有功德與無也!”

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⑧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谘於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⑨。”

荀巨伯⑩遠看友人疾,值胡賊攻郡,友人語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遠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荀巨伯所行邪?”賊既至,謂巨伯曰:“大軍至,一郡盡空,汝何男子,而敢獨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我身代友人命。”賊相謂曰:“我輩無義之人,而入有義之國!”遂班軍而還,一郡並獲全。

[注釋]

①足下:對人的敬稱。家君:稱父親為家君、嚴君或家嚴。②荷(hè):負,擁有。重名:厚重的名望。③阿:大的丘陵。④萬仞:極言其高。⑤不測:不可測量。⑥霑:滋潤。⑦淵泉:深泉。⑧孝先:陳忠,字孝先,陳諶的兒子。⑨“元方”二句:意思是元方、季方兄弟二人論排行有長幼之別,論功德則很難分出高下。荀巨伯:東漢穎川(今河南)人。值:正當。胡賊:古代泛指西北少數民族的入侵者。敗:敗壞。止:停留。委:拋棄,丟開。班軍:撤回軍隊。

[譯文]

有人問陳季方:“令尊太丘有什麼功業和品德,而能在天下獲得崇高的聲望?”季方說:“我父親就像生長在泰山一處的桂樹,上有萬丈的高峰,下有不測的深淵;上受雨露澆灌,下受深泉滋潤。在這個時期,桂樹哪能曉得泰山有多高、深泉有多深呢?不曉得是有功德還是沒有功德。”

陳元方的兒子陳長文,有超常的才能,他和陳季方的兒子陳孝先各自論述自己父親的事業和品德,兩人相持不下,便去詢問祖父太丘長陳寔。陳寔說:元方在品德上與弟弟季方難分高下。

漢朝荀巨伯遠道去看望朋友的病,當時剛好遇到外族敵寇攻打朋友所在那個郡,朋友就對巨伯說:“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還是遠離這裏吧!”荀巨伯說:“我那麼遠來看望你,你卻叫我離開,敗壞道德去求取生存,哪裏是我荀巨伯的作風?”敵寇到了,問荀巨伯:“大軍到了,整個城市的人都跑光了,你是什麼人,居然敢留下來?”荀巨伯說:“朋友生病,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裏,我寧願代他受死。”敵寇回答:“我們這些不講道義的人,卻侵入這有道義的地方!”於是撤軍返回,整個城市因而保全。

華歆遇子弟甚整,雖間室之內①,嚴若朝典。陳元方兄弟恣柔愛之道。而二門之裏,兩不失雍熙之軌焉。②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③而擲去之。又嚐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④。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王朗每以識度推華歆。歆蠟日⑤,嚐集子侄燕飲,王亦學之。有人向張華說此事,張曰:“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⑥,去之所以更遠。”

[注釋]

①間室:私室。②雍熙:和睦親善。軌:法度。③捉:持;拾。④廢:放下。⑤蠟(zhà)日:古代於農曆年終合祭百神的大祭之日。⑥形骸:形體,比喻外在的東西。

[譯文]

華歆對待晚輩很嚴格,即使閑暇在家,也像在朝堂上參加典禮一樣莊重。陳紀兄弟之間則無拘無束親善友睦地相處。但華家和陳家各有自己的相處之道,卻又不失和睦安樂之度。

管寧與華歆兩人一起在園中鋤地種菜,看到地上有一片金子,管寧照樣揮鋤,視金子如同瓦片、石頭,華歆卻把金子拾起來扔掉。管寧和華歆曾經同坐在一張席上看書,有官員乘坐華麗的馬車從門前經過,管寧照樣讀書,華歆卻扔下書跑出去看。於是管寧割開席子與華歆分坐,說:“你不是我的朋友。”

王朗常推崇華歆的見識度量。華歆曾在年終祭祀百神的期間,召集子侄一起宴飲,王朗也學著做。有人向張華說起這事,張華說:“王朗學華歆,都是學外在的皮毛,所以他與華歆的距離反而更遠了。”

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①,有一人欲依附,歆輒難②之。朗曰:“幸尚寬,何為不可?”後賊追至,王欲舍所攜人。歆曰:“本所以疑③,正為此耳。既已納④其自托,寧可以急相棄邪?”遂攜拯如初。世以此定華、王之優劣。

管寧⑤、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⑥,華捉而擲去之⑦。又嚐同席⑧讀書,有乘軒冕⑨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⑩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王朗每以識度推華歆。歆蠟日嚐集子侄燕飲,王亦學之。有人向張華說此事,張曰:“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

[注釋]

①難:指漢魏之交的動亂。②難:認為……難。③疑:遲疑,猶豫不決。④納:接受。⑤管寧:字幼安,東漢北海朱虛(今山東臨朐縣)人。⑥不異:沒有差別。⑦捉:拿起。擲:扔掉,拋棄。⑧席:席子,古人就席而坐。⑨軒冕:指達官顯貴。廢:丟下。王朗:字景興,三國時魏國人,官至司徒。蠟(zhà炸):通“”,古代的一種年終祭祀。燕:通“宴”,宴飲;宴會。張華:字茂先。形骸(hái孩):人的形體,這裏指外在的形式。

[譯文]

華歆、王朗一塊兒乘船避難,有一個人希望搭船跟從,華歆拒絕。王朗說:“船上還有寬裕的地方,能夠帶上他。”後來,賊人追上來了,王朗想要舍棄那個人。華歆說:“我開始猶疑,正由於擔心會出現這種狀況;如今既已收留,怎麼能夠於急難中不顧呢?”於是依舊收容那個人。世人就依據這件事來判定華、王二人道德的高下。

管寧、華歆一齊在園中刨地種菜,看到地上有一小片金子,管寧照樣鋤地種菜,跟鋤去瓦塊石頭沒有什麼不同,華歆卻把金子撿起來再丟掉。還有一次,兩人共同坐在一張席子上讀書,有達官貴人穿著官服,乘坐車從門前經過,管寧依舊讀他的書,像沒人經過一樣,華歆則丟下書本跑出去觀賞。管寧就把席子割開,把座位分開,對華歆說:“你並非我的朋友。”

王朗常常在見識和氣度方麵推崇華歆。華歆一度在蠟祭那天把子侄聚到一起宴飲,王朗也學他的行為。有人向張華說到這件事,張華說:“王朗學華歆,學的都是表層的東西,所以距離華歆越來越遠。”

王祥①事②後母朱夫人甚謹③。家有一李樹,結子④殊好,母恒⑤使守之。時風雨忽至,祥抱樹而泣。祥嚐⑥在別床⑦眠,母自往闇斫⑧之。值祥私起⑨,空斫得被。既還,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請死。母於是感悟,愛之如己子。

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嚐臧否人物。

王戎雲:“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嚐見其喜慍之色。”

[注釋]

①王祥:字休徵,晉琅邪臨沂(治所在今山東省臨沂北)人。②事:侍奉。③謹:恭敬小心。④結子:結的果子。⑤恒:經常,總是。⑥嚐:曾經。⑦別床:另外一張床。⑧闇:偷偷地。斫(zhuó):砍。⑨值:碰巧。私起:起床小便。既還:指王祥小便回來。憾之不已:指因沒砍到人而恨之不已。請死:領死。感悟:感動悔悟。阮嗣宗:阮籍,字嗣宗。玄遠:奧妙深遠。臧否(pǐ):褒貶,評論。王戎(234—305):字濬衝,西晉琅邪臨沂(今山東)人。嵇康:字叔夜。

[譯文]

王祥孝順後母朱夫人非常恭敬小心。家中有一棵李樹,結的李子特別好,後母命令他始終守護。有時風雨忽然來臨,王祥就抱著李樹痛哭。王祥在另一張床上睡覺,後母拿著刀要去殺死他。恰好遇到王祥起夜去了,隻砍著被子。王祥回來之後,曉得後母為這件事忿恨不已,便跪在後母麵前希望處死自己。後母因而受到感動而醒悟過來,從此如同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愛護他。

晉文王司馬昭讚賞阮嗣宗(阮籍)是最謹慎的人,每次和他談話,他的言辭都非常幽眇深遠,從來沒有談論過別人。

王戎說:“我和嵇康共處了二十年,從未看到過他高興或生氣的樣子。”

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①,俱以孝稱②。王雞骨支床③,和哭泣備禮④。武帝謂劉仲雄⑤曰:“卿數省王、和不⑥?聞和哀苦過禮⑦,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備禮⑧,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⑨。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⑩。陛下不應憂嶠,而應憂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