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克魯爾(1 / 3)

當我提起筆打算工作的時候,我正處於極其悠閑、完全隱居的狀態,身體狀況也非常好,隻是感到非常疲倦,以致於無法一口氣完成手中的工作,隻能分成幾個小階段來做,而且要經常停下來休息一下。

在我提筆用練就的一手整潔、娟秀的字體把我的自白寫到堅韌的紙張上時,我承認對於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手頭的這項任務曾經有過顧慮,盡管這個顧慮飛縱即逝。我問自己,我以前不是曾經接受過這項智力事業的培訓嗎?不過,由於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來自我個人特殊的經曆、失誤和激情,因此,這些素材應該都在我的掌握之內,唯一讓我擔憂的隻是我是否掌握了必要的技巧和表達的能力。在我看來,這些能力主要不是通過正規學習課程所能獲得的,更多來自年輕時天賦的才能和良好的家庭氛圍。而我恰恰擁有這些條件,因為我出生在一個盡管有點放縱但卻是上流社會的家庭中,我的姐姐奧林匹婭和我都曾從來自沃韋[1]的弗蘭琳小姐長達數月的監護和教育中獲益——盡管由於我的父親,她與我的母親之間產生了敵意,因此不得不離開我家。我的教父麥高特森是一位備受尊敬的藝術家,小城鎮中的人都稱他為教授,盡管大家隻是出於禮貌而不是什麼機構正式授予了他這個令人羨慕的稱號。我和教父關係親密,幾乎天天接觸。我的父親盡管身材臃腫,但卻極富個人魅力,講話時思路清晰,分寸把握得當。我的家族中從祖母那裏繼承了法國的血統,我的父親就是在法國度過了青年時期——他總是習慣說自己對巴黎了如指掌。他的法語發音非常出眾,喜歡在講話時插入“c’estt”“parfaitement”“à mon gout”[2]等等這樣一些字眼;

直到生命結束之日,他仍然深受女性的喜愛。當然,我把這些內容放在序言裏,多少有點有悖於故事的正常順序,可以說是後話先提。至於我自己,我擁有掌握美好形式的天賦,正是依靠這種天賦,我度過整個虛偽欺詐的一生,這一點兒會在我的故事中得到充分的展現。因此,我想,在這一點兒上,我可以毫無顧慮地把它應用於我的寫作工作中。我下定決心將這項至上公正的事業付諸實踐,不論人們指責我虛榮心盛還是我厚顏無恥——因為如果這些自白不是完全真實的,那還能有什麼道德價值或者意義呢?

我在萊茵河邊長大成人。這個地方簡直就是個天堂,不論氣候條件還是土壤的自然條件,都溫和適中,沒有嚴寒酷暑,沒有高山丘陵,地勢平緩。這裏城市和村鎮星羅棋布,當地居民過著舒適快樂的生活。事實上,這個地方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美好、最討人喜歡的地方之一。這裏,萊茵河穀的群山阻擋了凜冽的寒風,陽光溫暖地灑在地勢平緩的土地上,一些繁榮的村鎮坐落其中。這些城鎮聞名遐邇,聽到它們的名字,酒徒們就會心花怒放,經常光顧這裏。如勞恩塔爾、約翰內斯貝格、呂德斯海姆。這裏,也有座令人敬仰的小城,四十年前,我就在這裏來到了人世。

它坐落於萊茵河在美因茨市拐彎處的西岸,這裏有四千左右的居民,以產酒而聞名,還是在萊茵河上川流不息往返行駛的汽船的主要碼頭之一。

這裏就在頗受歡迎的美因茨市附近,到那些上流社會經常光顧的湯那斯溫泉浴場也不遠,如威斯巴登、霍姆堡、朗根施瓦勒巴赫、施朗根巴德。

到施朗根巴德,乘窄軌火車隻需半個小時。在氣候適宜的季節裏,我的父母、姐姐奧林匹婭和我會到這裏遊覽,有時乘船,有時乘馬車或火車,這在當時是多麼平常的一件事啊!我們也到其他各個地方遊覽,因為大自然美麗無限,人類的聰明智慧創造了無與倫比的成果,給我們帶來了快樂,吸引著我們前往。現在,父親的形象還浮現在我的眼前:他穿著一套舒適的夏裝,拿著一些支票,像往常一樣和我們坐在某家飯館花園的涼亭裏,心情舒暢地同我們一起品嚐大蝦、喝著金黃的葡萄酒。他坐得離桌子稍遠點兒,因為他的肚子不允許他同桌子靠得很近。我的教父席麥高特森經常同我們一同前往,透過他那圓形的大眼鏡觀察著風土人情,把大大小小的事物收集在他那藝術家的靈魂裏。

我可憐的父親是英格貝特.克魯爾廠的老板,該廠生產的“羅萊特釀”葡萄酒已不複存在了。當年,工廠的酒窖坐落在萊茵河岸邊,距碼頭不遠。少年時,我經常去地窖裏玩耍,或者沿著高大架子間縱橫交錯的小石路散步,看著兩邊一排排傾斜的酒瓶,浮想聯翩。“你們躺在那裏,”

我暗自想著——當然,當時我沒有能力把自己的想法用十分貼切的語言表達出來——“躺在地下朦朧的微光中,在你們的裏麵,湧著泡沫的、金黃色的液汁正在悄悄地淨化、醇化,它將使那麼多人的眼睛閃閃發光,使那麼多心靈因不斷湧動的激情而充滿活力!現在,你們的外表看上去平凡無比,算不了什麼,但有朝一日,你們會見到天日,被裝飾得光彩奪目,送到各個家庭的筵席、婚禮和各種慶祝的場合上,你們的軟木塞將隨著瓶蓋打開時的一聲巨響衝上屋頂,將快樂、輕鬆和希望撒播在人們心靈之中。”當時,這個男孩想要表達的想法基本是這些;至少有一點兒是千真萬確的,這就是英厄堡貝特.克魯爾工廠特別重視酒瓶的外觀裝潢,即最後一道工序,用行話說就是“發式”。壓入瓶口的軟木塞用銀絲和金色帶子纏上,封上紫色的蠟,是的,事實上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圓章,就像在文件上看到的圓章一樣。瓶頸用錫箔紙包了起來,瓶肚上貼著印著金黃色花邊的閃閃發光的標簽,這個標簽是我的教父麥高特森設計的,上麵印著幾個證章和星星、我父親的名字以及鍍金的商標:

“羅萊特釀”。上麵還有一個掛著亮晶晶小東西和項鏈的女人,雙腿交叉,坐在一塊岩石上,正在挽起柔順的頭發。不過,不幸的是,酒的品質與這種耀眼的外表裝璜並不完全相符。“克魯爾,”我曾經聽教父麥高特森說過,“我對您本人非常尊重,但是警察真應該來查禁您的酒。一周前,我愚蠢地喝了半瓶酒,我的身體到今天還沒有從這種刺激中恢複過來。

您到底往酒裏兌了些什麼東西——石油還是雜醇油?總之,可以說是毒藥。你賣的時候可要當心啊!”我那可憐的父親性格溫和,受不了嚴辭厲語的刺激,聽到這話非常尷尬。“您開玩笑了,麥高特森,”他一邊習慣地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肚皮,一邊回答道,“但是人們對本地的產品有偏見,我不得不壓低價錢,讓公眾們相信我提供的產品與價錢相符。

總之,競爭太激烈了,如果不這樣,我就無法維持下去。”這就是我可憐的父親。

我家的別墅是一座迷人的小建築,坐落在一個山坡上,從那裏可以鳥瞰萊茵河的風光。前麵的花園沿坡向下延伸著,裝飾著很多陶器飾品:

小矮人、菌類以及各種姿態的惟妙惟肖的動物;一個裝置在台座上的反光的玻璃球,將經過的人的臉照得變了形,顯得十分怪異;此外,還有一個風鳴琴、幾個洞穴和一個噴泉,噴霧在空中形成多姿多彩的圖案,銀魚在下麵的池中遊來蕩去。至於室內的裝飾,是根據我父親的愛好設計的,他最喜歡既舒適又美觀的東西。舒適的角落裏可以邀請人坐下;

一個角落裏放著一輛真正的紡車,到處都擺設著無數的小東西和小玩意兒。在櫥櫃裏和天鵝絨的小桌上,陳列著很多貝殼、玻璃盒和嗅鹽瓶等。

在沙發和可躺下的長沙發上,堆著大堆絲綢外罩的絨毛靠墊,因為我的父親喜歡躺在軟東西上。窗簾的支架是用戟做的;門上懸掛著門簾,是一些用小管子和五彩繽紛的珠子穿成的線條做成的,看上去像是一麵堅固的牆,但你不用抬手就可以穿過去,當它們在你身後落下去時,會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在通風設備的上麵是一個精製的裝置,當門打開或關上時,就會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奏出《酒.女人.歌曲》這首歌的第一節音樂。

就是在這幢房子裏,在五月一個下著溫和小雨的星期天,我睜開眼睛,來到了人世。從現在起,我打算按照事件發生的順序來記敘,不再采用倒敘的手法。如果傳說是真的話,我的降生過程非常緩慢,而且困難萬分,如果沒有得到我們當時的家庭醫生梅庫姆的幫助,估計無法熬過去。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我——如果可以把那個早期的、陌生的生命稱為“我”的話——在臨盆時極為怠惰,對母親的努力絲毫沒有給予協助,對來到這個我後來如此酷愛的世界,沒有表現出一點兒熱情。

盡管如此,我仍是一個健康漂亮的嬰兒,在奶媽充足的奶水哺乳下,茁壯成長,這在某種程度上使我鼓起了對於未來最美好的希望。不過,我還是傾向於將這種最成熟的反應與不願意離開黑暗的母親來到光明的世界上的情緒,同我一生都嗜睡的卓越才能和熱情聯係起來。他們告訴我,我是一個安靜的孩子,不愛哭,也不給人找麻煩,總是處於睡眠或打盹的狀態,看護我的人都感到非常舒適、輕鬆。後來,不管我多麼熱愛這個世界,以各種身份與人們交往,混雜其中,並費盡心力讓他們站在我這一邊,但是在夜間睡覺時,我總要到自己的家裏。即便身體不感到疲倦,我也能輕鬆快樂地入睡,忘記一切甚至連夢都不做。經過十小時、十二小時甚至十四小時的酣睡後,我會感到精神更加振作、心情更加舒暢,比醒著時取得的所有成功帶來的滿足感都令更我心曠神怡。我的嗜睡同那種激勵著我去生活和追求愛的強烈欲望存在矛盾嗎?關於這一點兒,以後我在適當地方還會提到。我已經說過,對於這件事情,我反複思考過,而且不止一次地清楚地感覺到,這兩者並不矛盾,而是隱蔽地聯係在一起,協調一致。事實是,現在,當我上了年紀,感到年邁體衰和精疲力竭時,我發現自己不像以前那樣擁有同人類社會交往的迫切衝動了,隻是想在完全隱退的狀態中了卻殘生,隻有到此時,我的睡眠能力才遭到了削弱,我對睡眠產生了陌生感,睡的時間也變短了,而且睡得很輕,一有動靜就醒。然而,在此之前,即便我在牢房裏時——在那裏我有的是睡覺的機會——我比在最奢華旅館的柔軟的床上睡得還香甜。不過,我又犯了倒敘的老毛病。

我經常聽父母說,我是一個星期日之子[3]。盡管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我沒有接受任何形式的迷信思想,但是我還是認為,事實上,我受洗時取的名字菲利克斯(我是隨我的教父麥高特森的名字這樣叫的)和我優美的體態及幸福康樂之間存在著某種意義。的確,我一直相信我是菲利克斯,是上帝的寵兒,此後所發生的事件大體上堅定了我的這種信念,確實並非無稽之談。事實上,它成為了我一生的獨特之處,不論什麼不平和苦難降臨在我的頭上,看上去都像與自然秩序相違背,好像與生俱來的快樂會穿過烏雲,繼續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剛才的話離題了,說得有點抽象,之後,我會再次返回來,大體勾勒一下我在少年時早期的情形。

我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孩子,這種想象能力給家裏人增添許多樂趣。

我仍然記得,常常有人給我說,當我穿上衣服,裝扮成皇帝時,我會多麼快樂。這種遊戲,我一玩就是幾個小時。我坐在一輛推車裏,我的保姆推著我在花園裏或者房子的一層四處遊玩。我會盡力把嘴巴向下撇,以致上唇不成比例地被拉長,慢慢地眨巴著眼睛,直到因壓力和力量,眼睛變紅,並淚水盈眶。我會克服掉年齡和尊嚴的重擔,靜靜地坐在小車裏,我的女仆必須向每一個經過的人講述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他們不配合我的古怪念頭,我便會受到深深的傷害。“我正陪著皇帝散步。”

她一邊將手放在太陽穴上,用不正規的姿勢敬禮,一邊說,於是每個人都向我表示敬意。我那愛開玩笑的教父麥高特森每次都會想方設法迎合我。“看啊,他來了,白發蒼蒼的老英雄來了!”他一邊說,一邊誇張地深深地鞠一個躬。接著,他便假裝成平民百姓,站在我要走的路旁,在空中搖晃著帽子、手杖甚至眼鏡,嘴裏高呼著:“好啊,好啊!”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而我則由於情緒過分激動,眼淚不由自主沿著拉長的臉往下流淌。

這種遊戲,我一直做到後來的童年時期,當我不敢期待成年人協助我的時候。然而,我並不懷念他們來合作,相反,當我能夠不用溝通,就可以自由運用想象力時,我感到十分高興。比如,一天早晨醒來,我滿腦子都認為自己是一個王子,一個名叫卡爾的十八歲的王子。一整天,我都持續著這種幻想,因為這樣的遊戲有一個難以估量的優越性:任何時候,即使在學校裏無法忍受的上課期間,遊戲都不需要中斷。我會進入一種和藹可親的超然狀態,同我的管家或副官進行栩栩如生的想象中的對話。我內心擁有的這種賦予自己優越感的奧秘給我帶來了無法形容的驕傲和快樂。想象力是一種多麼美好的天賦!它能夠帶給人們多麼微妙的滿足感啊!在我看來,我認識的那些忽視我擁有的這種無價的優勢的男孩是多麼無趣,多麼愚蠢啊!他們無法進入這種我不費吹灰之力、不必采取任何外在動作,隻需運用一下自己的簡單意誌力就可以得到快樂的王國。他們都是些非常簡單的家夥,頭發粗糙,雙手紅腫,事實上,讓他們把自己想象成王子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而且別人也會覺得他們看上去非常愚蠢可笑。然而,我卻長著一頭絲綢一樣鬆軟的頭發,顏色金黃,這在別的男孩中幾乎看不到,而且我的眼睛是灰藍色的,同黃褐色的皮膚形成了迷人的對比,因此,我的皮膚處於金黃色和褐色之間,很難確定到底是哪種顏色,可以說兩種顏色都有。我有一雙漂亮的手,這一點兒我很早就注意到了:雙手修長,但並不是很窄,從來不出汗,幹燥但又溫潤,十分柔軟舒適;手指甲的形狀很好看。我的嗓子在變音之前就很迷人,令人十分愉悅。當我獨自一個人時,我最喜歡同我的那個無形的管家進行長時間的、似是而非的、毫無意義的談話,來欣賞自己的聲音,同時還要伴著一些誇張的姿勢和態度。這些就是我個人身體上擁有的一些優勢,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些無法衡量、即便具有很高文學能力的人也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東西,隻能通過其產生的效果進行斷定。不管怎麼說,長久以來,我無法掩蓋這個事實,比起我的同學來,我是用更高級的材料製成的,而且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事實,並不感到是什麼羞恥的事兒。我根本不在意別人說我自負,我不是傻子或者偽君子,非得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平凡的人,我總是根據事實,再次重複一遍,我是用更高級的材料製成的。

我是獨自一人成長起來的,因為我的姐姐奧林匹婭比我大好幾歲。

我總是喜歡從事一些奇怪的精神想象來消磨時光,這一點兒,我可以舉出一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我致力於研究人類的意誌力這種神秘的力量,並在自己身上實踐它能夠在多大領域和範圍上超越人類的能力。大家都知道,控製人眼睛的瞳孔的肌肉根據所接受的光線強弱進行無意識的運動,而我卻決定檢查一下我們的意誌力能否控製這種反應。我站在鏡子前,排除雜念,集中注意力,努力地放大或收縮瞳孔。就像我期望的那樣,這些堅持不懈的訓練確實取得了成效。開始訓練時,我滿頭大汗,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可是瞳孔隻是沒有規律地閃爍和動了幾下。

但通過練習,我確實獲得了成功,可以使瞳孔縮到最小點,然後再放大成黑色的大圓圈。這一結果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同時也對神秘的人體產生了可怕的戰栗感和恐懼感。

當時,我也經常進行自我反省,直到今天,這種自省對我還沒有全部喪失吸引力。我經常問我自己:“把世界看得渺小好,還是看得偉大好?”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在於:我認為,那些竭力淩駕於人們頭上的大人物,如統帥、政治家、征服者和領導者,必然是一些把世界看得像棋盤一樣微不足道的人,否則他們不可能冷酷無情地根據自己的意願行事,而全然不顧人們的幸福和安危。然而,從另一方麵來講,這樣一種把世界看小的態度很容易使他們一事無成,因為如果你輕視或不尊重世界和人類或者看破了紅塵,那麼一定很容易陷入冷漠無情和好逸惡勞的懶散狀態,寧願輕蔑地采取無動於衷的態度,而不願去對人們施加你可以施加的任何影響。除此之外,你對人類的懶散的超然態度肯定會觸怒世人和這個世界,從而切斷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接著我就會質疑,那麼把世界和人看成是某種偉大的、美好的、重要的東西,值得為它努力奮鬥,從而獲得威望和好名聲作為獎賞,這樣會更好嗎?”然而,這種觀點是多麼容易讓自己陷入自我誹謗和喪失自信的境地啊!這樣的話,這個浮躁的世界就會把你當成笨蛋一樣舍你而去,轉而尋找更自信的熱愛世界的人!盡管從另一方麵來看,這樣一種真誠的輕信和天真爛漫也有好的一麵,因為你敬重某些人,他們必然會滿足於此,並提攜你。如果你致力於加深這種印象,就使你的思想作風充滿嚴肅認真的態度,使你的存在變得有意義,並推動你不斷前進,取得成功。我就是這樣思索著、權衡著利弊。不過,我的本性還是讓我選擇第二種,即把世界看成是偉大的、顯赫的現象,它能夠給人們提供珍貴的滿足感,使我感到為此付出任何巨大努力都是有意義的。

這樣一些想法當然使我從內心感到自己不同於我的同學和夥伴,他們通常在一些更為平常和傳統的遊戲和玩樂中消磨時光。但還有一個事實,這些男孩的父母多是公務員和葡萄園主,教育他們不要和我的圈子接觸。我很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因為我曾經邀請其中的一個男孩到家裏玩,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的家人禁止他和我玩,因為我的家庭不值得尊重。這次經曆不僅傷害了我的自尊心,而且讓我特別渴望同他們保持往來,雖然我對這種往來並不是很感興趣。不過,毫無疑問,當時大家對我家及發生的事情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確的。

前麵,我已經提到過那位從沃韋來的弗蘭琳小姐的存在給我們的家庭生活所帶來的幹擾。我可憐的父親被這位女孩衝昏了頭腦,追求過她,看上去也達到了預期目的,於是他與母親之間產生了矛盾,他前往美因茨住了幾周,在那裏度過了一段快樂的單身生活,以恢複往常的平靜和安寧。我深信,我的母親如此不通情理地對待我那可憐的父親是錯誤的。

我的母親缺乏精明的頭腦,而且她人性的弱點比我的父親還明顯。我的姐姐奧林匹婭是一個豐滿而又耽於聲色的女人,後來她走上了舞台,取得了一些小成功。當時,她對父親也采取了這種態度。但是他們之間是不同的,我的母親和姐姐隻知道渾渾噩噩地尋歡作樂,而我的父親始終保持著某種安逸和優雅。她們母女之間親密無間,關係好得出奇——我記得,曾經有一次看到母親用一根皮尺在給女兒量大腿的粗細,這件事讓我想了幾個小時。另一次,當時我的年紀對這樣一些事盡管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但還是有些直覺的理解,我偷偷地看到她們和一個來我家幹活的年輕油漆幫工調情。那個小夥子穿著白色工作服、長著一對黑眼珠。

她們用他自己的刷子給他漆上了綠胡子,最後把這個年輕人給惹煩了,追趕著她們,把這兩個尖聲嘶叫著的女人一直趕到了閣樓的樓梯。

由於我的父母兩人彼此厭煩,無話可談,為了調劑生活,他們經常從美因茨和威斯巴登邀請一些客人來訪,這時我家裏就會充滿快樂的氣氛。經常來參加聚會的這些人來自各行各業:男演員和女演員,年輕商人,一位病懨懨的陸軍少尉——他後來還向我姐姐求過婚,一位猶太銀行家及其夫人——這位夫人穿著一件裝飾著黑玉的長衫,魅力四射,十分出眾,一位新聞記者——穿著天鵝絨馬甲,長發蓋住額頭,每次都帶一個新的妻子來。人們一般七點鍾過來吃晚飯,緊接著是宴會、跳舞、鋼琴演奏,歡笑聲和尖叫聲徹夜不停。尤其是在狂歡節和采葡萄季節,這種快樂的情緒會達到高潮。我的父親在這類事情上非常聰明,總會在花園裏點放一些絢麗多彩的煙火;所有的人都戴上假麵具,陶瓷小人籠罩在神奇的光芒中。所有的約束都被拋掉了。那時,我在小城裏的高中讀書。

當我第二天早晨七點或七點半洗過臉來到餐廳吃飯時,我發現客人們仍然在喝著晚餐後的咖啡,他們一個個衣衫不整,麵帶菜色,無精打采,在陽光下不停地眨著眼睛。看到我,就叫喊著讓我加入他們中間。

在我仍然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和姐姐奧林匹婭被允許參加這樣的盛宴。即便沒有客人時,我家飯菜也很豐盛,父親每頓都要喝摻蘇打水的香檳酒。而每逢宴請,更是會準備無數道菜,一位來自威斯巴登的廚師長在我家的廚師的協助下精心製作各種菜點:包括最誘人的一係列甜點、開胃菜和冷飲。“羅萊特釀”葡萄酒被源源不斷地送上來,除此之外還提供許多好的葡萄酒。我尤其喜歡“伯恩卡斯特醫生”葡萄酒。在後來的生活中,我還接觸了其他一些最有名的酒,學會了老練地叫諸如“瑪格名牌葡萄酒”“穆同羅特希爾德頂級葡萄酒”兩種非常好喝的酒。

我非常喜歡回憶父親當時在餐桌上主持宴席的神態:他留著一小撮花白的胡子,身上穿一件白綢子的馬甲。他的聲音微弱,有時會自覺地垂下目光,盯著盤子。然而,從他的眼睛及閃著紅光的臉上,可以看出他的快樂。“C’estépatant,”他會說,“Parfaitement.”——手指向後彎曲,做著各種餐桌上的文雅動作。我的母親和姐姐隻知道渾渾噩噩地塞飽肚皮,偶爾在兩道菜間用扇子掩飾著臉,同鄰座交談幾句。

飯後,煤氣燈上開始煙霧繚繞,人們開始跳舞和玩遊戲,輸者挨罰。

到了深夜,我就被打發去上床睡覺,但是在這喧鬧聲中,我根本無法入睡,隻好再起床,披上紅毛毯作掩飾,在女人們的一片喝彩聲中又來到客人們中間。各種點心,如葡萄酒果子凍、檸檬水、潘趣酒、鯡魚沙拉等被源源不斷地供應上來,直到喝早餐咖啡才算結束。人們自由自在地跳著舞,挨罰的遊戲為相互接吻和愛撫提供了借口;穿著袒胸露背服裝的女人扶著椅子靠背笑得躬下身去,露出胸部,讓男人們想入非非;當有人惡作劇地突然把煤氣燈關上時,黑暗中一片混亂,此時,晚會便達到了高潮。

毫無疑問,舉辦這樣一些聚會是導致我家在小城名聲不佳的原因,但據傳到我耳朵裏的,經濟方麵是大家閑談的目標。因為大家都說我可憐的父親的經營情況到了絕望的關口,這些宴飲和煙花必然會耗費掉他的最後一點兒積蓄。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敏銳地感覺到這種敵對的氣氛,就像前麵所說的,它同我自己性格中的某些特征結合在一起,給我的一生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就在這時,偶然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由衷地感激,在這裏,我特別高興把它講出來。

八歲時,我隨家人一起來到鄰近聞名遐邇的朗根施瓦勒巴赫度假,在這裏待了幾個星期。父親在那裏洗泥浴,治療痛風;母親和姐姐由於戴著奇形怪狀的帽子,而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對象。我們在這裏參加的社交活動,沒有多少可以值得誇耀的。居住在周圍的人一如既往地躲著我們;那些社會階層高一點兒的客人像往常一樣,自成一團。這樣,我們所能接觸和交往的人不可能是最上等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朗根施瓦巴赫,後來,我多次將我的活動場所安排到這樣一些地方。這裏寧靜、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公園及運動場上那些得到精心照料的貴族滿足了我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不過,對我最有吸引力的,還是那些每天由一個訓練有素的樂隊為療養地的客人演奏的音樂會。盡管我一直沒有接受過任何藝術技巧的培訓,但卻是音樂的狂熱愛好者;我還是孩子時,就離不開那個美麗的小亭子,那裏,穿著合適製服的樂隊在一個吉卜賽指揮者的指揮下演奏著各種雜曲和歌劇片段。在這個藝術小殿堂的台階上,我一蹲就是幾個小時,內心深深地陶醉於演奏的一係列美妙的音樂中,同時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演奏者們演奏各種樂器的每一個動作。尤其是小提琴演奏者的姿勢讓我著了迷,回到家裏,我便找來兩根木棒,一根短的、一根長的,嚐試著模仿演奏姿勢,逗得父母樂翻了天。為奏出熱情動聽的曲調,左胳膊不停地擺動,輕柔地從一個位置上滑到另一個位置上;演奏到藝術性很高的段落和華彩樂段時,手指需要靈活嫻熟的活動;右手腕流暢而又靈活地拉著琴弓;臉頰緊貼在琴上,完全投入到小提琴中——這一切,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家人,尤其是我的父親都報以熱烈的掌聲。由於泥浴的效果良好,所以父親的情緒很好,於是把那位長頭發、幾乎一句話都不說的小個子指揮叫了過來,同他商定開下麵這個玩笑。他們買來一把便宜的小提琴,在琴弓上塗上了大量的凡士林油。通常,我的外表無需過多修飾,但是現在,我還是被略作修飾,穿上了一套配有金紐扣和綬帶的漂亮的水兵服,還有絲製長筒襪和鋥亮的優質皮鞋。一個星期天下午,在大家散步時段的音樂會上,我站在那位小個子指揮的一側,用我那把蹩腳的小提琴和塗著凡士林油的琴弓取代之前用的兩根棍子,參加了一首匈牙利舞曲的演奏。演出獲得了圓滿的成功。公眾們,不論是高雅顯貴還是身份低微的人,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聚集在亭子前,看一看這個天才兒童。我那蒼白的臉龐、專心致誌的神態、垂下來遮住額頭的頭發、孩童般嬌嫩的雙手以及完全被兩隻上粗下細的衣服袖子包住了的手腕——總之,我的整個動人和神奇的形態吸引了全場人的注意。當我用滿弓在所有的弦上用力地拉完最後一下時,花園裏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掌聲,以及來自男男女女的高興的喝彩聲。

那位指揮把我的小提琴連同琴弓放到安全地帶後,有人把我從台上抱到平地上。讚許、愛撫洪水般向我湧來。那些地位很高的貴族大人和夫人撫摸著我的頭發、麵頰和雙手,稱我為小天使和令人吃驚的小家夥兒。

一位身穿紫羅蘭色綢緞衣服、頭上留著斑白大發卷的俄羅斯公主用戴著戒指的雙手抱住我的頭,親吻我滿是汗水的額頭。而後,她又激動地從脖子上解下一個豎琴狀的鑽石胸針,一邊興奮地說著優美的法語,一邊把胸針別到我的胸前。這時,我的家人也過來了,父親請大家原諒我因年幼在演奏上表現出的弱點。人們把我領到糖果店,有三個桌子上的人都給我送來巧克力和奶油點心。那些出身高貴澤本柯靈根伯爵家族的孩子,之前我曾經羨慕地從遠處地注視過他們,但他們一直對我回以冷漠的目光,這時,他們走過來,邀請我一起玩槌球遊戲。在我父母一起喝咖啡期間,我胸前別著鑽石別針,興高采烈地接受了他們的邀請,跟他們一起去玩了。這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之一,也許是最美好的一天。很多人要求讓我再表演一次,事實上,連療養院的經理也來找我的父親,要求再表演一次。可是他拒絕了,說他上次隻是破例允許我去演出,在公眾麵前一再登台表演同我家的社會地位不相稱。除此之外,我們在朗根施瓦勒巴赫溫泉療養地的逗留,也已經接近尾聲了。

現在,我希望講一講我的教父麥高特森,他絕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從體形上看,他個頭矮小,體態臃腫,頭發過早花白稀疏了,發縫從一隻耳朵邊分開,蓋住頭頂。他臉刮得淨光,長著一個鷹鉤鼻子,嘴唇薄而扁平,戴著一副賽璐珞框的大圓眼鏡。他的麵龐別具一格,眼睛上邊光禿禿的,沒長眉毛,因此,長相顯得多少有點尖刻——事實上,對此,他習慣用語言來表達情感,比如他對自己的姓名給予了一種憤世嫉俗的解釋。“大自然,”他說,“充滿腐朽與麗蠅,我是她的子孫。因此我叫麥高特森。至於你為什麼叫菲利克斯,隻有上帝知道。”他來自科隆,曾打入那裏最上層的社交圈,經常充當狂歡節的組織者。但是,後來由於一些含糊不清的原因,他不得不離開科隆,隱居到我們這個小城來。

來到這裏後不久,在我出生前好幾年,他就是我家的密友了。他經常參加我家的宴會,是不可缺少的參與者,深得大家的喜愛。他經常咧著嘴,透過大圓眼鏡,用品評的眼光注視著那些夫人,直到她們尖叫著,把手伸到臉前,請求他移開視線。很明顯,她們害怕這種看透人的藝術家的眼光,但是他看起來並不認為自己的職業有什麼令人敬畏的,常常對藝術家的本質做一些諷刺性的解釋。“菲狄亞斯,”他說,“又稱斐狄亞斯,是一位才華出眾的人——這一點兒可以從他被指控犯了盜竊罪並投入雅典監獄的事實得到證明。他侵吞了委托給他用來雕刻雅典娜像的黃金和象牙,而發現了他的才能的伯裏克利卻釋放了他,因為他證明自己不僅是藝術的鑒賞家,而且是藝術家的鑒賞家。菲狄亞斯——或斐狄亞斯——去了奧林匹亞,接受了用黃金和象牙雕刻偉大的宙斯的重托。但是他幹了些什麼?他又偷走了黃金和象牙——最後,他死在奧林匹亞的監獄裏。這真是一個令人驚異的混合體,朋友。可是,人就是這個樣子,他們雖然喜歡天才——天才本身就是不平凡的。但是,對那些與天才結合在一起的——也許是本質的東西——噢,不,他們並不關心這些甚至根本不願加以理解。”這是我的教父當年講的話,我逐字逐句地記住了這段話,因為他多次重複這些話,已經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深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