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威尼斯(1 / 3)

自從過完五十歲生日後,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就以馮.阿申巴赫作為他的正式名字。二十世紀的某個春天的下午,他獨自一人從慕尼黑的攝政王街的府邸走出來。幾個月來,歐洲大陸陰雲密布,形勢險惡,令人惶恐不安。多年以來,作家在工作中一直保持著謹慎小心、果敢決斷、精密周到、深入細致的態度。那天一上午緊張勞累、絞盡腦汁的工作盡管使他精疲力竭,同時又使他興奮不已,直到吃完午飯,他仍然無法抑製內心激蕩的創作衝動,或者按照西塞羅[1]的說法,當時是思如泉湧。

由於體力日漸衰退,他非常需要平靜的午睡,但這種情緒令他無法安然入睡。因此,喝完茶後,他決定到外麵走走,希望新鮮的空氣能讓他重新恢複精神和活力,這樣晚上可以好好工作一會兒。

經過幾星期陰冷潮濕的天氣後,到了五月上旬,好像仲夏已經來臨了。雖然英國花園裏樹木的枝葉剛剛泛綠,可是天氣已像八月般的悶熱,市郊一帶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不過,奧邁斯特的一些道路比較幽靜,他沿著這裏的道路前行,偶爾駐足眺望一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餐廳公園的景色。公園周圍停著一些出租馬車和華麗的私人馬車。此時,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漸漸弱下來,於是他便穿過田野,從公園外圍取道回家。他感覺有點累了,而且弗林公路上空又出現了暴風雨的征兆,便等著直接回城的電車載他回城。就在等電車時,他突然發現這個車站和周圍完全被廢棄,荒涼無人。不論在鋪過地麵的——那兒,電車軌道泛著亮光孤寂地向施瓦布地區延伸過去——還是弗林公路上,都看不到一輛車子。在石匠鋪子的圍籬後邊,沒有一點兒動靜。石匠鋪子裏陳設著各種各樣待賣的十字架、神位牌、紀念碑之類,宛如另一個杳無人跡的墓場。街對麵是拜占庭式結構的紀念墓園,靜靜地立在微弱的餘暉中。

建築物前麵的牆上,裝飾著希臘式十字架和淺色圖案,上麵鏤刻著對稱排列的幾行聖經碑銘,內容均和來世有關;例如“他們正在進入天父之地”,或者是“希望聖光永遠照耀他們”。候車的阿申巴赫專心默讀和欣賞著這些字跡,有一段時間,讓自己整個思維在這些閃光的神秘事物中徜徉。當從幻想中走出來時,他突然看到護守在階梯口的兩隻聖獸附近的門廊裏站著一個人。這個人的外表看上去很不平常,這讓他的思路完全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穿過青銅門從廳堂裏出來,還是從外邊悄悄地溜到這裏的。阿申巴赫沒有深入地考慮這個問題,隻是認為更有可能是第一種情況。這個人個子不高,體態偏瘦,下巴幹淨無胡須,圓圓的鼻子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頭發發紅,奶白色的皮膚,滿臉雀斑。很顯然,他不是巴伐利亞人:因為他的頭上那頂邊緣寬闊平直的草帽,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帶著幾分異國情調的遠方來客。當然,他的肩上緊扣著一個普通的帆布背包,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羅登呢防水上衣,左腋下挾著一件灰色外套;他的右手裏握著一根底部包有鐵皮的手杖,他把手杖斜撐在地麵,雙腿交叉,下身緊靠在手杖上。他仰著頭,突出的喉結從運動衫裏露出的骨瘦如柴的脖子上赫然呈現出來;他那長著紅睫毛的無光澤的眼睛凝望著遠方,中間兩條平直而明顯的皺紋與他那個短而粗的鼻子相互映襯,顯得格外滑稽古怪。也許是由於他站的位置較高,因此給人一種盛氣淩人的、大膽魯莽甚至有點目空一切的感覺,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夕陽的餘暉使他的表情有點扭曲,或者是因為他的麵部有些畸形,比如他的嘴唇太短,從牙齦裏露出一排長長的牙齒,在兩唇間發著白色的微光。

阿申巴赫用有點好奇的目光凝神研究著這個外國人顯然有點欠妥,因為他突然發覺那個人用好戰的目光直楞楞地回瞪著他,充滿著敵意,很明顯是想迫使對方退縮回去。這讓阿申巴赫略感尷尬,便轉身沿著圍籬慢慢走開,不再去看那個人。沒過幾分鍾,他就忘記這個人的存在了。

不知是那個外國人所散發的旅行者的氣息對他的想象力起作用了,還是某種肉體因素或精神因素對他產生了影響:他驚異地發現內心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有點混亂不安,同時滋生出想到遠方旅遊的幼稚的渴望,這種感覺非常新奇也非常強烈,以至於他把手背在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地麵,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裏,思索著這種情緒和它的本質與目的。

這種意願好像早已經被磨滅而消失殆盡了。這隻不過是一種渴望旅行的情結罷了,沒有什麼。但它確實來得那麼突然,那麼強烈,令人心悸,甚至達到了幻覺的程度。作為他能夠想象出的對人世間多樣性的所有驚奇和恐懼的嚐試,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山水畫,一片熱帶的沼澤在煙霧彌漫的天空之下延伸,霧氣蒸騰、廣袤無邊。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荒野,到處都是泥濘的沼澤和死水。這塊島嶼上落葉日積月累,形成了厚厚的毯子,到處都是巨大的蕨類植物,繁茂無比。在潮濕、肥沃和鮮花競相爭妍的叢林中,四處挺立著毛茸茸的棕櫚樹,還有一些奇怪的沒有固定形狀的大樹,樹根從樹幹上長出來,伸到水裏麵,或者露在土壤外,伸向各個方向,沒有什麼規律。發出惡臭的綠灰色泉水上漂著奶白色、碗狀的花朵;肩膀高聳、嘴形奇特、雙腿細長的怪鳥站立在淺水上,無動於衷地向旁邊瞧著。透過巨大的蘆葦叢,傳來了哢嗒的磨擦聲和呼呼聲,好像士兵們正在裝備武器;旁觀者認為他感覺到了這塊未加限製的、充滿危險的荒野中溫熱且惡臭的氣息,這種氣息好像盤旋在位於創造和毀滅中間的地獄的邊境。在竹林深處節節疤疤的樹幹中,他一度相信一隻老虎正蹲伏在那裏,兩眼閃閃發光——他感到內心因恐懼和神秘的渴望而顫動。最終,這些幻象消失了。阿申巴赫搖搖頭,又沿著石匠院落的圍籬走了起來。

過去——至少從他有機會享受到遙遠的鄉村逗留的種種好處時起——他一直把旅行當做一種必需的養生之道,有時不得不違背心願去享受一下。由於自我和歐洲人的責任感以及創作的重任壓在身上,他忙得喘不過氣來,因此幾乎無法拿出點精力和時間讓自己成為享受外麵花花世界的忠實擁護者。他完全滿足於不離開自己的圈子甚至從來不必離開歐洲就可能獲得地球上的任何知識。自從他的生命力漸漸衰弱,他的藝術家無法完成事業的恐懼感漸增時,他擔心自己的時光已經耗完,工作即將半途而廢時,他就幾乎從未離開過這棟他將其視為家的城市以及他的鄉村別墅,他在山區建造了那棟別墅,在那裏度過多雨的夏季。

不過,很快,年輕時代養成的理智和自製力就把剛才那種心血來潮的念頭給壓了下去,他的內心漸漸恢複了平靜。他打算先把自己賴以寄托的作品進行到某一階段之後再去旅行,至於要拿出幾個月工作的時間去世界各地漫遊,這個想法看上去太不負責任了,與他的計劃相去甚遠,根本不值得認真考慮。然而,他非常清楚到底是什麼使他產生了這麼深切的痛苦。那是對距離和新奇事物的渴望,對自由的渴求,企圖擺脫重擔、達到忘我境界的熱盼——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企圖擺脫工作和刻板、冷淡及繁重日常事務的一種渴望,是逃避現實的一種衝動。盡管他熱愛這項工作,也願意承擔那種令人身心疲憊、日複一日的鬥爭。這是一場堅韌頑強、自豪、久經考驗的意誌力和與日俱增的疲憊之間的鬥爭,沒有人能夠察覺到,而他的作品中也流露不出任何靈感枯竭的征兆。但是,弓弦不能繃得太緊,也不能輕易地壓抑這樣強烈激發出來的願望,而且出去旅遊放鬆看上去充分合理。他思考著自己的工作,想到今天不得不中止的努力,就像昨天一樣,即使沒有煞費苦心,也沒有遭到沉重的一擊,你仍然不得不屈服。他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企圖打開或解開這個疙瘩,但最後還是帶著厭惡的情緒停了下來。這裏並沒有什麼不可逾越的障礙,令他精神怠殆的原因是情緒低落、躊躇猶豫,這種情緒表現為對事物永遠無法滿足。當然,在青年時代,這種不滿足被看做是天才的特性和本質,他一直試圖控製這種情感,因為他知道人們容易因為接近完美或半接近完美而沾沾自喜、心滿意足。難道這種被壓抑的情感現在企圖通過離開他來報複他,不願再為他的藝術生涯增磚添瓦,同時還要奪去他在表現形式及內在含義上的一切快樂與欣慰嗎?倒不是他創作出了不好的作品:由於經年的經驗積累,他可以隨時掌握自己的創作。但即使國民都崇敬這些作品,他本人卻無法引以為榮,因為在他看來,他的作品缺乏充滿熱情的獨創性,而這種獨創性是歡樂的源泉,比任何內在的價值都有意義,能夠為讀者帶來更多的快樂。他害怕在鄉間度過夏天,因為在這個小屋子裏,他感到十分孤獨,隻有為他準備夥食的女傭和侍候他的男仆和他在一起;他也害怕看到熟悉的山峰和懸崖,它們會把他團團圍住,使他透不過氣來。因此,他很需要換個不同的環境,臨時找個休憩的地方,呼吸一下遠方的新鮮空氣,汲取一些新的血液,讓這個夏天過得稍微滿意些,以便創作出更多的作品來。這樣,進行一次旅行可能會讓他感到心滿意足。不必走太遠,當然不必走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臥車裏度過一個晚上,在有趣的南方的任何一個平常地方度過三四周的假期,痛痛快快地休息休息……就在他浮想聯翩時,電車叮叮當當的響聲漸漸逼近翁格勒街。上車時,他決心今晚專心研究一下地圖和旅行時間表。在月台上,他突然想起看看剛才那個戴草帽的遊伴,他的夥伴,因為這片刻的逗留讓他做出了新的決定。可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他剛才的地方,也不在車廂或是下一個車站上。總之,那個人的去向成了一個謎。

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出生在L城——西裏西亞省的一個鄉村小鎮。

他是一個高級法官的兒子,他的祖輩都是軍官、法官或是行政官員,在為國王和國家的服務中度過嚴謹、體麵而樸素的生活。先輩當中隻有一位的精神生活顯得比較活躍——那是一位牧師;而詩人機靈和敏銳的特質則來自他母親的一方。他的母親是一位波希米亞音樂指揮的女兒,這也帶給了他具有某些異國特征的相貌。官僚的樸實、責任感與熱情、衝動的結合造就了這位獨具一格的藝術家。他是那篇描寫腓特烈大帝生活的偉大史詩的作者,這部史詩思路清晰、筆調鮮明、氣勢磅礴;他也是一位嚴謹勤勉的藝術家,精心創作了長篇《馬亞》,這部形象豐富,人物命運多舛,但都緊密地歸結到了一個主題思想上;他還是一位偉大的創作者,創作了偉大的敘述《不幸的人》,告訴應該心存感恩的年輕一代,即使達到了知識的巔峰,仍然可以保持道德上的堅定性。最後,這位作家創作了題為《藝術與智慧》的論著(他最成熟時期的代表作),這篇論著熱情洋溢、激動人心、結構嚴謹、極富說服力,被評論家們拿來與席勒的《論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相媲美。

阿申巴赫從最開始就一心追求名譽,因而雖不早熟,但由於寫作技巧高超,筆調果敢犀利,很早就表現出了出色的天賦。還是一名學生時,他已經名聲大噪。十年以後,他已學會坐在寫字台麵前,用優美簡練、意味深長的詞句處理成批的信稿,表達其善意(因為一個成功、有威望的人每天都會遇到很多要求),使自己的英名保持不衰。到四十歲時,盡管當時工作的壓力與種種變遷已經使他疲憊不堪,他還不得不每天處理一批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

由於他的才能既不同凡響又毫無怪異之處,因此贏得了大眾的信賴,也同時贏得了更具識別力的阿諛奉承之人及過分苛刻之人的信賴。從青少年時代起,各個方麵的人都希望他能夠成就一番非凡的事業,因而,他從來就沒有年輕人的閑散無聊和疏忽大意。三十五歲那年,他在維也納病倒時,細心的觀察家這樣評論他:“看,阿申巴赫的生活老是這個樣子,”然後觀察家握起左拳頭,“但永遠不可能像這個樣子。”說完,他把手張開,漫不經心地從休閑椅上垂下來。這確實是事實,他並不是天生精力旺盛,隻是由於職業要求才會老是勤勤懇懇地努力工作。

遵從醫囑,這個男孩從學校回到家中,在家裏接受教育。他沒有同伴,隻能孤獨地長大成人,其實他已經認識到自己屬於哪種類型的人,這種人不缺少才能,但缺少才能發揮所必需的健康體魄。也就是說,這種類型的人的才能很早就會發揮出來,但通常很難維持到晚年。不過,他最喜歡的格言是“堅持下去”——在那本腓特烈大帝的裏,他從這位大帝的身上看到了這一格言的典範,認為這句話集中體現了工作中美德的本質。同時,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因為他總是認為,一位藝術家隻有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取得成功,才可以稱得上是真正偉大、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由於柔弱的肩膀上不得不擔負起才華所賦予他的責任,而且他本人希望能夠在這條路上有所建樹並取得長久發展,因此,紀律對他來說顯得非常重要——幸運的是,他從父親的家族這邊繼承了這種素質。在其他人仍在縱情狂歡、進行著遲遲不能實現的幻想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了嚴格自律的生活習慣,而在四五十歲的時候,他還仍然保持著這種習慣:每天天不亮用冷水浸濕胸部和背部,然後集中精力,在燭光中將晚上睡覺時獲得的創作靈感記錄下來,一寫就是兩三個小時。這也難怪,那些沒有相關知識的局外人認為,《馬亞》中的世事或者描寫腓特烈大帝波瀾壯闊的一生的鴻篇巨製,都是作者在某種力量的鞭策下一氣嗬成的結果。事實上,這些作品來自作者每天無數靈感的片段。由於作者多年來一直憑著頑強的意誌,堅持不懈地辛勤努力,嘔心瀝血,把自己最寶貴的時間奉獻給他的創作事業,因此,這些作品無論從整體或細節來說,都表現得非常完美。這些都表明了他的這種美德的過人之處。

要想使一部不失深度與持久性的智力成果也能立刻發揮影響,在創作者的生活與同時代的廣大民眾的一般生活必須存在著深遠的聯係,或者彼此間能引起共鳴。普通民眾並不懂得為什麼會讚賞某個藝術作品。

他們並不是真的有鑒別力,隻是感覺作品中有無數的優點能證明他們對作品的喜歡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們不明白自己的這種讚揚的真正潛在的原因隻是同情而已。阿申巴赫曾經在一次不太引人注目的場合中指出了這個問題,他說真正偉大的作品來自各種各樣的境遇中,來自憂患和痛苦、貧困、放棄、疾病、罪惡、激情以及成千上萬的障礙。這不僅僅來自觀察——這來源於他生活的經驗,就是他賴以生活和成名的規則,是他工作的關鍵。如果說這也是他的道德風貌和最值得紀念的品格特征,也並不是什麼令人驚奇的事情。

在作者的作品中,總是反複出現的他喜歡的英雄類型,對此,一位目光敏銳獨到的評論家曾經這樣分析:這個英雄應該是“充滿智慧,有男子漢氣概,寵辱不驚,危難之中巍然屹立,鎮定自若”。這種說法美麗、充滿才智、十分準確,但卻有點過於被動和消極。因為在壓力麵前保持優雅遠強於隻是去忍受。在痛苦中保持著優雅的風範是一種積極的成就,一個確實的勝利,聖塞巴斯蒂安的形象是其中最美好的象征——即使在整個藝術中不一定是這樣,但在寫作藝術中肯定是這樣的。讓我們透視作品中的世界,可以看到:隱藏內心腐化墮落的一流的自製力,直到死亡時仍然窺探世界的衰弱的軀體;因暴躁和情欲而扭曲的醜陋依然可以將悶燒的火種點燃,化作一團純潔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國中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即使身體虛弱無力,卻依然能夠從心靈深處獲得力量,恢複活力,這種力量足以讓整個衰退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虔誠地撲倒在十字架下;在做著空洞、刻板的工作時,仍然保持著親切優雅的舉止;

充滿欺詐和危險的生活;令人身心疲憊的渴望和煞費心機的陰謀詭計:

想一想所有這些苦難和其他更多的痛苦,人們肯定會質疑,在這種產生於脆弱當中的英雄主義之外,是否還存在著其他類型的英雄主義。什麼類型的英雄主義比這種英雄主義更切實際、更符合時代的標準?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所有那些辛勤勞作、心力交瘁、瀕於崩潰邊緣,但仍然堅持不懈的人們的代言人,盡管這些道德家們身材削瘦、生活窘迫,但仍然憑著頑強的意誌力和自己的聰明才智,使自己的作品至少在一段時期內產生影響力。這樣的人很多,他們是我們這一時代的英雄,他們在阿申巴赫的作品中看見了自己,他讚美他們,為他們唱頌歌——而他們則感激他,傳揚他的名譽。

他曾經年輕幼稚,不識時務,屢次犯錯,縱容自己,不論是在言語中還是著作中,經常冒犯他人,違背常理,不夠審慎。但他畢竟贏得了榮譽,而榮譽是每一個天才人物的內在驅動力,有人甚至說,他的一生都是有意識地、頑強地為榮譽而不懈努力,把所有的犯忌與譏諷都拋諸腦後,隻是不停地努力攀登。

市民群眾感興趣的是生動活潑而不是形式完整、結構嚴謹的描寫,但熱情奔放的青年,卻隻是為作者提出的問題所吸引:阿申巴赫像任何青年人一樣,熱衷於提出問題。他崇奉理智,在知識的土壤上辛勤耕耘,收獲了種子;他擯棄神秘主義,懷疑天才,對藝術嗤之以鼻——不錯,正當他的作品令信徒們沉浸其中、充滿活力、推崇備至時,他,這位青年藝術家,卻對藝術和藝術家們有爭議的本質抱著玩世不恭的態度,這讓二十歲的青年們大驚失色。

但是看起來,沒有什麼能夠比尖銳而痛苦的體會知識能夠更迅速地讓一顆崇高而有能力的心靈萎縮下去。確實,比起大師們深邃而果斷的決定,年輕人堅韌不拔、苦心追求的目標顯然不值一提。當大師發現這些知識會使他的精神麻痹、意誌削弱,或者喪失體麵、一文不值時,他就會否定它、排斥它甚至完全地忽視它。那篇著名的《不幸的人》

不就是對當代頹廢心理的大肆譴責嗎?裏描述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軟弱愚昧的無賴,揮霍無度,意誌薄弱,因為膽怯而將自己的妻子推到一個年輕人的懷抱中,並將這作為虛度自己後半生的借口。

作者用頗有力度的語言痛斥了受遺棄的人,對所有道德上的猶豫不決表達了深切的痛恨,對自作自受所招致的苦難絕不同情,他認為那些同情的話語毫無意義,比如說“了解一切就是原諒一切”。這裏開始的是“重新再現公正無私的奇跡”,這在作者稍後的一次談話中表露出來。

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思維模式。難道是由於這種“複活”,由於新發現的高貴和嚴謹,才使得他對美感的發現得到絕對的提高,使他在寫作形式上變得高尚純淨、簡潔明澈、結構合理,並且從那以後,他的作品開始具有了明顯的名家大師和古典主義的風格嗎?然而,沒有知識的道德果敢,沒有消融或阻礙感的德行,難道不是又把世界和人們的心靈過於簡單化,看成是非黑即白,從而導致了一種趨向,即隻問什麼是邪惡的,怎樣去製止邪惡?這樣,不是造成了形式上的兩麵性嗎?難道道德和超道德不能並存嗎——道德是紀律的一種表現,超道德甚至不道德則意味著對道德漠不關心,力圖讓德行屈服在自己的統治之下?

管它會是怎麼樣!發展也是一種命運,為什麼公眾人物應該與那些默默無聞的普通民眾走相同的道路?當一種非凡的才能成熟起來,放棄放蕩的過去,習慣清楚地感受智慧的尊嚴,接納了充滿輕率、獨自承受的痛苦和鬥爭——這種痛苦和鬥爭降低了它在民眾中的力量和榮譽——的孤獨的道德觀念時,人們就會發現這些無窮無盡的奇思怪想是多麼無聊,並經常去奚落它。除此之外,在天才本身的成長過程中,有多少風險、怨恨和放縱啊!隨著時間推移,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文章逐漸拋棄了早年的大膽直言的犀利風格和微妙清新的色彩,慢慢變得有些官腔和說教意味,變得一本正經、循規蹈矩、精雕細琢、形式規整,甚至有些公式化。像眾所周知的路易斯十六的傳說,這位年事漸長的作家在文體方麵擯棄了一切基礎和普通的字句: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教育部把他的一些著作選載到教科書中。當一個剛即位的德意誌君王在“腓特烈大帝史詩”作者的五十壽辰為他授予貴族頭銜時,他認為受之無愧,並沒有表現出反感。

他四處奔波了幾年,尋找安居的地方,後來,選擇了慕尼黑作為永久的棲身之處。在那裏,市民們對知識分子表現出罕見的尊重,他一直生活在這些榮耀中。他和一位擁有良好家庭教育的家族出身的姑娘結婚,但在短暫的幸福生活之後,妻子去世了。他有一個已婚的女兒,沒有兒子。

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中等身材,黑頭發,不留胡須。與纖弱的身材相比,他的腦袋顯得有點大。他的頭發向後梳,分開處比較稀疏,隻有鬢角處的頭發濃密蒼白,露出了皺紋密布、疤痕累累的高額頭。鷹鉤鼻子上架著一副金質眼鏡,顯出一副貴族氣派。他的嘴大而柔軟,有時會突然緊閉起來;他的麵頰狹窄滿是皺紋,形狀不錯的下巴稍微有點裂開。變化多端的命運在他總是歪向一側的額頭留下了印記,不過使作家麵容憔悴變形的不是繁重勞碌的生活,而是藝術。在這表情後,誕生了腓特烈大帝和伏爾泰關於戰爭問題的精妙的言論和巧妙的應答。透過眼鏡疲憊地凝望著世界的眼睛,曾經親眼目睹過七年戰爭[2]期間醫院中血淋淋的恐怖場景。即使從個人角度來講,藝術是生活的升華,它能給人帶來更大的快樂,但也能更快地消耗快樂。藝術在它的信奉者麵上鐫刻著幻想的和精神上的冒險經曆,即使在最幽靜恬淡的氣氛中,它也會產生某種一絲不苟、吹毛求疵、筋疲力盡、神經過敏,即使是最洶湧的激情和快樂也無法對它產生影響。

從那次散步之後,一些日常瑣事及文學事務讓這位急於出門的旅行者又在慕尼黑耽誤了兩個星期。最後,他讓人準備好鄉間別墅,以便四周內回來後可以住上。這樣,在五月中下旬的一天,他乘夜車去了的裏雅斯特[3]。他在那裏僅逗留了二十四小時,第二天便乘船去了普拉[4]。

他所尋求的隻是新奇的、與平常不相幹的事務和境界,實際上這個目的非常容易達到。因此,他在離伊斯特裏拉海岸不遠的亞得裏亞海島上住了下來。當地居民衣著光鮮卻很俗氣,說著語調怪異的外國語言。

麵向著廣闊大海的懸崖峭壁形態獨特,引人入勝。但不幸的是,那裏經常下大雨,天空沉悶,令人十分壓抑,而且旅館裏都是目光狹隘、見識淺薄的奧地利人,幾乎很少有機會與大海進行平靜、輕鬆的交流,因為隻有鬆軟的沙灘才能真正讓人享受這種感覺。這讓他感到不快,他感到這裏並不是理想中的目的地。他的內心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他仔細研究了客船的行進路線,四處搜尋,突然,令他吃驚和期待的目的地展現在他的麵前。當一個人想去看一些無與倫比、與眾不同的浪漫之地時,他應該去哪裏呢?毫無疑問,他應該去那裏的。可他現在在這兒幹嘛呢?他最初犯了一個錯誤。他立刻毫不猶豫地終止了原來在島上的計劃,在這個島上待了十天左右之後,一艘快艇在薄霧靄靄的清晨把他和他的行李帶回了軍港,到達這裏後,他直接經過棧橋登上了一艘開往威尼斯的船甲板上。

這是一艘意大利輪船,由於使用了多年,已經陳舊過時了,顯得暗淡無光、又髒又黑。一上船,阿申巴赫就被一個髒兮兮的駝背的船員熱情地引到一間洞穴狀的小艙內。在小艙的桌子後,坐著一個歪戴著帽子、叨著煙、長著山羊胡子的人,讓阿申巴赫想起了某個老式馬戲團的指揮。

他用職業性的從容自若的神態登記旅客的國籍,並為他們分發船票。

“去威尼斯!”他重複了阿申巴赫的申請,伸出手臂,將羽毛筆伸到斜擺著的墨水瓶中蘸了蘸。“到威尼斯的頭等艙!給你,先生!”他胡亂寫了一通,從一隻匣子裏倒出一些藍色的沙子,撒在他寫的東西上,然後把沙子倒到泥罐裏,用焦黃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把紙折好,重新寫起來。“這個地方選得好!”他一麵寫,一麵喋喋不休地說:“啊!威尼斯!多美的城市!對有教養的人來說,這個城市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為它過去的光輝曆史以及當前的魅力!”他動作敏捷地分發船票,並且不斷地說著一大堆空話,讓人感覺他在招搖撞騙,好像擔心那位旅客會動搖去威尼斯的決定。他迅速算好賬,像賭場裏的管理人一樣,動作麻利地把找的錢放在汙跡斑斑的台布上。“先生,旅途愉快!”他邊說邊戲劇性地鞠了個躬,“很榮幸您乘坐這班輪船!……下一位!”

他抬起胳膊喊道,好像還有一大批旅客魚貫地等在門口,實際上再也沒有什麼人需要買票辦手續了。於是,阿申巴赫返回到甲板上。

他把一隻手臂靠在欄杆上,望著在碼頭上徜徉的、要目送輪船離開的閑散的人群,還有和他同船的旅客。二等艙的乘客把箱子和行李包當座位,聚集在前甲板上。頭等艙的旅伴中還有一群青年,看上去像是普拉城裏商業部門的夥計,他們聚在一起嬉笑,對意大利之行興高采烈。

他們大聲談論著自己的工作,喋喋不休,並不時哄堂大笑,手舞足蹈地模仿著那些挾著公文包沿港口大街去辦公事的同事們;而那些人也揮動手杖做出回應。其中有一個人穿著非常時髦的淡黃色夏衣,係著一條紅領帶,戴著一頂顯眼的向上彎曲的巴拿馬草帽;他歡呼雀躍,扯開嗓門直叫,聲音比任何人都響。當阿申巴赫定神細細打量他時,才吃驚地發現他可不是一個青年人。毫無疑問,他年齡很大,嘴角和眼角布滿了皺紋。

他麵頰上的那層淡紅色不過是化妝的結果;裝飾華美的巴拿馬草帽下麵棕色的頭發,其實是假發;脖子的皮肉鬆馳,露出青筋,胡子染了顏色;

他笑時露出的一口黃牙,看上去是一副便宜的假貨;兩個食指上都戴著印章戒指,一雙手完全像老年人一樣。阿申巴赫瞅著這個老家夥和他的同夥,心裏泛起了一陣反感。難道他們不知道或者沒有注意到他已是一個老人,不應該穿著這種絢麗而俗氣的衣服也不應該假扮成青年人的樣子?但看上去什麼也沒有發生,好像他們對混在中間的這個老頭兒已習以為常,把他看做是同一類人,一點兒也不反感地回應他打趣的推搡。

這是怎麼回事?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前額上,閉上了眼睛。他的前額發熱,說明覺睡得太少了。他感覺,現實正在變得不真實,像是進入了無法說明的夢境一般,可能隻要他稍稍遮一會兒臉,然後再張開眼睛看,這一切似乎都會停止。但正在這時,他猛然有一種飄蕩的感覺,於是十分震驚地睜開眼睛,原來,灰黑笨重的船體已慢慢離開了碼頭。隨著引擎前後交替運動,碼頭與船身之間汙濁的、閃閃發光的水帶慢慢擴展,經過一番笨拙的操作後,汽船開始昂首駛往大海。阿申巴赫走到右舷,駝背船員已經為他準備了一把躺椅,同時,一個穿著油跡斑斑的工作服的服務員也在等候他的吩咐。

天灰蒙蒙的,風中帶著潮濕的大海的氣息。碼頭和小島漸漸後退,陸地慢慢在視野中消失。一團團灰塵,被濕氣浸透,紛紛落在了剛洗過、還沒有幹透的甲板上。大約一小時後,甲板上支起了帳篷,因為開始下雨了。

我們的旅行者裹上外套,把書放在膝蓋上,打發著時光,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雨停了,亞麻篷布也開始卸下。天邊一望無垠。在幽暗的蒼穹下,四周全是空曠寂寥、無邊無際的大海。可是在空曠無邊的空間裏,我們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在這無形的空間中也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年老的花花公子,下甲板裏那個長山羊胡子的管理員,這些形象舉著模糊的手勢,發出夢囈般的胡言,在他的腦海裏晃來晃去。

最後,他睡著了。

中午,他被叫到一間走廊模樣的餐廳裏吃飯,餐廳緊靠著他的鋪位。

他在一張長桌子上吃套餐,桌子另一端坐著商行的那些夥計,其中還有那個老頭。他們從十點鍾起,就和快樂的船長舉杯痛飲,現在已經喝得很多了。這頓飯很乏味,他三口兩口吃完就離開了。他想到外麵去看看天空:或許此時威尼斯正在遠處閃現。

他一心想見到的沒有什麼,隻是那個一直在他心目中保持著光輝形象的美麗的城市。但是天空和大海上仍然陰雲密布,灰蒙蒙的,不時還下著霧蒙蒙的雨。慢慢地,他意識到可能通過水道去威尼斯,和他以前通過陸地去那裏,見到的應該完全不同吧。他站在前桅邊,眺望著遠方,眼巴巴地等著陸地的出現。他想起了那個憂鬱敏感的詩人曾看到過這些他夢中的鍾樓和圓頂屋從波浪之中緩緩升起的景象;靜靜地背誦起那些充滿崇敬、快樂和憂愁的詩句,並被作者的這種情緒深深感動。盡管比起當時來,他現在心情沉悶,軀體疲憊,但他非常想知道是否可以再一次擁有歡天喜地和混亂迷惘的狀態。

右邊,略微有點坡度的海岸終於出現了,漁船令大海活躍起來,利多[5]進入了視線,汽船從右邊經過,慢慢地穿過了相同名字的海峽,然後靠近礁湖,在一排雜亂破舊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清理衛生的駁船在這裏等著它。

一小時過去了,終於開來了兩艘船,一艘船到達了目的地,而另一艘還沒有過來,盡管並不趕時間,但不久,人們就感到不耐煩了。這時,嘹亮的軍號聲從水麵上傳了過來,吸引了普拉年輕人的注意,在剛喝過的阿斯蒂酒的刺激下,他們紛紛來到甲板上,向正在那裏操練的步兵們歡呼雀躍。可是那個衣著太過講究的老頭和年輕人混在一起的樣子實在是不和諧。他年老衰退的大腦在抑製酒精方麵顯然無法與年富力強的小夥子們相提並論,此時,他已經完全醉了,目光癡呆地向四周張望,瑟瑟發抖的手指中夾著一支香煙,搖搖晃晃,簡直無法保持平衡,前俯後仰。

如果再走一步,恐怕都會跌個跟頭,因此他一動也不敢動,但仍然表現出可悲的驕傲自大,拉住任何一個走到他身邊的人,口吐髒言,時而用目光交流,時而哈哈傻笑,並伸出那隻戴著戒指的幹巴巴的食指去戲弄別人,顯得非常愚蠢可笑,而且還經常莫名其妙地用曖昧的姿態舔著嘴角,令人一陣作嘔。看到這個情形,阿申巴赫感到非常生氣,又產生了一種非現實的感覺,好像周圍的世界發生了小而明確的變化,變得光怪陸離、奇異可笑。正在這時,機艙的引擎砰地一聲發動起來,他無法再仔細地琢磨這種感受了。輪船經過聖馬利河道,返回它的航線了。

因此,他再次把注意力轉到了最令人驚歎不已的碼頭,絢麗多彩的建築群結構令人目眩,這是共和國為前來的船員們興建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景觀:宮殿雄偉,歎息橋莊嚴,海岸附近聳立著刻有獅子和聖像的圓柱,聖馬科教堂的側翼高高聳起,絢麗動人,一眼就能看到聖馬科時鍾。

他環顧四周,感到從陸路搭火車到威尼斯好比穿過後門的通道進入了宮殿,隻有像他現在這樣乘輪船穿過大海來到這裏,才能享受到這個城市難以想象的美麗全貌。

引擎停了下來,一些貢多拉[6]劃了過來,上岸的舷梯也放了下來,海關人員登上輪船,履行自己的職責。旅伴們現在可以下船了。阿申巴赫想雇一條貢多拉。他打算找個海邊的房子住,得把行李運到往返威尼斯和利多的汽船碼頭上。他們滿足了他的願望,並把他的要求向水麵上傳達,水麵上,船夫們正用本地方言爭吵著。由於箱子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從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來,他無法下船。就在耽擱的幾分鍾時間裏,他又遇到了那個可怕的老頭的糾纏。老頭兒已經喝得神誌不清,非要向這位外國人道別。“祝您在這裏過得愉快,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尊敬的先生!”然後他夾雜著法語,喃喃地說,“再見、請原諒、早安!”

他流著口水,眨巴著眼睛,舔著嘴角,把下巴上染色的胡子弄得亂糟糟的。“請代我們問好,”他把兩個手指放到嘴邊,繼續嘟噥著,“請代我們向你的情人問好,向那個最可愛、最美麗的可人兒……”說到這裏,他上麵的假牙突然掉到了舌頭上,阿申巴赫趕緊溜之大吉。“向你的情人、最美麗的情人問好。”當他從扶梯上下來時,背後傳來了空蕩蕩的、有點含糊不清的聲音。

當一個人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貢多拉,或者長時間不坐以後再登上它,免不了感到略微不安,內心湧起一絲神秘的憤恨和顫抖,估計沒有人會例外吧?這種奇怪的交通工具看上去從更善於幻想的年代流傳下來後就一直沒有改變過,它被漆成通常隻有棺材才會有的奇怪的黑色,讓人想起在深邃的夜幕中那些悄然進行的犯罪勾當;而且,它會讓人想起死亡,想到靈柩,想到陰暗單調的葬禮和靜寂的遺體告別儀式。這種小船的座位是漆得像棺木一樣的、連墊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你是否注意到,這原來是世界上最柔軟、最奢華、最舒適的座位?當阿申巴赫把行李整整齊齊地堆在對麵的船頭上,在船夫腳下坐下來時,他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兒。這時,搖槳的船夫們還在吵吵鬧鬧地爭執,聲音粗啞,含糊不清,同時還做著威嚇性的手勢。但這座水城異乎尋常的寂靜,似乎把他們的聲音都吸收起來,然後散播到水麵上了。港口裏十分暖和。

熱風吹了過來,輕輕地拂在他的臉上,舒服宜人。我們的旅行者悠閑地坐在柔軟的坐墊上,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種不同尋常的、美好的休閑時光。

他想,這個旅行很短暫;唉,要是能一直這樣多好呀!在船身輕微的顛簸中,他感到塵世的喧囂和嘈雜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周圍一直是那麼安靜啊,而且越來越安靜!除了船槳拍打水的嘩嘩聲,波浪拍打船頭形成的空洞的啪啪聲外,什麼也聽不到。船頭豎立著,模糊不清像一支長矛插在水中。除此之外,還可以聽到第三種聲音,那是船夫發出的低沉的喃喃聲——那是他在搖漿時從緊閉的齒間發出的喃喃自語。阿申巴赫抬起頭,不免有點困惑,他注意到周圍的水麵越來越寬,船正駛向大海。看起來,他不應該過於樂觀放鬆,實現自己的願望可能還要花費一些工夫。

“請劃到汽船碼頭去。”他稍微轉身說。船夫的喃喃聲停了下來,他沒有聽到回答。

“請劃到汽船碼頭去!”他重複了一遍,把身子轉過來,向上看了看船夫的臉。船夫正站在位置比他稍高的身後,鉛灰色的天空下赫然聳立著他的身影。這個人的長相不招人喜歡甚至看上去有點凶,穿著藍色的水手服,係著一條黃腰帶,戴著一頂變了形的草帽,帽子邊緣已經鬆散開來,斜掛在頭上。從麵相上極短而硬的鼻子下一抹淡黃色卷曲的胡子來看,他不太像意大利人。盡管他的身材相對纖弱,看上去並不太適合他的工作,但每次劃槳時,他都使出全身力氣,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

有時,由於用力過度,他嘴角翹向後麵,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他盯著客人,皺了皺淡紅色的眉毛,用堅決的、幾乎粗魯的語調衝著乘客說:“先生打算去利多。”

阿申巴赫回答說:“是的,但我隻想讓船把我送到聖馬科廣場,我想在那裏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為什麼不能?”

“因為小汽艇不能載行李。”

他是對的,阿申巴赫想起來了,便不說話了。但這個人行為粗魯、略顯自負,對待客人一點兒也沒有禮貌,這讓他簡直無法忍受。他接著說:

“這是我的事,或許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搖回去吧。”

船夫一聲不吭。船槳仍在汨汨地劃著水,波浪悶聲悶氣地拍打著船頭。喃喃聲和嘀咕聲又開始了:船夫開始在齒縫裏自言自語。

應該怎麼辦?獨自一人與這個怪異叛逆、一意孤行的人在水麵上,我們的旅行者不知道該如何讓對方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如果他不像現在這麼執拗,他該休息得多麼舒服呀。他不是希望航行能永遠持續下去嗎?

看來,最明智的辦法莫過於順其自然,而且,這樣做顯然也是最舒服的。

突然,黑色的矮座椅讓他一陣麻痹,身後的那位專橫的船夫搖著槳,椅子隨著船槳左右搖擺,他感覺有點倦怠。這時,阿申巴赫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我落入了歹徒之手,但此時,他卻無法集中精力,采取積極的防衛措施。更麻煩的可能是他的目的隻是為了敲詐勒索。一種責任感,或自尊心——也可以說是盡力阻止此事的某種意念——讓他振作精神,進行再一次努力。他問:“你想要多少錢?”

那個船夫從上麵看了看他,回答道:“反正你會付錢的。”

很明顯,對於這句話必須得有所回複。阿申巴赫幹巴巴地說:“如果你把我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錢,一個子兒也不付。”

“你想去利多。”

“但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是個好的船夫,先生。我會把你舒服地送到那兒的。”

這話倒是不錯,阿申巴赫想了想,又放鬆下來。“你確實劃得不錯,即使你想要我的錢,即使你用船槳猛擊我,把我殺了,你還得替我好好劃船。”

但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甚至出現了一些同伴,有一艘滿載載歌載舞男男女女的船在吉它和曼陀林[7]的伴奏下正在歡聲歌唱,莽撞地向小船靠過來,本來平靜的湖麵立刻蕩漾起歌曲,這是在向他們賣藝。阿申巴赫把錢幣扔到他們伸過來的帽子裏,他們靜了下來,把船搖走了。這時,再一次響起了船夫的喃喃自語聲。

就這樣,船繼續向前駛去,一艘駛向城裏的汽艇經過,激起的水浪使小船顛簸起來。兩個市政官員背著手,麵向著礁湖,在岸邊踱來踱去。

阿申巴赫在一個手裏拿著抓升鉤的老人的幫助下,離開小船上了岸,威尼斯的所有碼頭上都有這樣的老人。因為手頭沒有足夠的零錢,他到碼頭附近的一家旅館裏兌換一些,以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付給船夫錢。他在大廳裏換好錢,返回碼頭,發現行李已經放在碼頭上的一部手推車裏,貢多拉和船夫已經無影無蹤了。

“他已經溜走了。”那個拿抓升鉤的老頭說,“他是一個壞人,沒有執照,先生,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執照的船夫。其他人剛才打電話過來,他看到我們打算抓他,就逃跑了。”

阿申巴赫聳聳肩膀。

“先生免費乘坐了一次。”老人說著,把帽子遞了過去。阿申巴赫扔了一些錢幣進去。他吩咐把這些行李送到旅館裏,跟著手推車穿過一條兩邊開滿白花的林蔭道,林蔭道兩邊有很多客棧、百貨店及提供膳食和住宿的地方。這一條路一直橫穿小島到達海灘。

他沿著花園的草坪從後麵走進寬敞的旅館,穿過大廳來到辦公室。

由於已經預訂好,因此他得到了禮貌和周到的接待。經理是一個個子矮小、說話和氣、態度殷勤的人,長著黑胡須,穿著法國式的雙排扣長禮服。

經理親自陪他乘電梯到三層,把他領進房間。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櫻桃木製成的家具,房間裏裝飾著桂花,香氣撲鼻,高大的窗戶麵向著大海。

經理走後,他走到一扇窗戶旁,觀看著景色。這時,有人把他的行李搬了進來。此時,正值午後,窗外的沙灘上空無一人,陽光沒有照射到的大海正好漲潮,連綿起伏的波浪一陣陣湧向海岸,發出有節奏的拍打聲。

比起那些更合群的人來,個性孤獨、沉默寡言的人在觀察和感受上沒有那麼清晰,但卻更為深刻,更加與眾不同。他的想法更為真實,更加奇特,而且從來沒有一絲憂傷之情。有些景象和感受,在別人那裏可以一笑置之或三言兩語就可輕易做出結論,而在他這裏,卻會一直盤踞在腦際,久久無法忘懷;而且會在沉默中變得更加意味深長,更加重要,同時成為經驗、冒險精神以及情感。孤寂能產生獨創精神,醞釀出敢作敢為、令人震驚的美麗的詩作。但孤寂也會促成相反的東西,會養成人們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極端性格,也會使人萌生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種種不尋常的景象依然令這位旅行者久久無法平靜——那個奇裝異服、魯莽地和他談論情人的麵目可憎的老頭兒,那個沒有拿到船費的船夫。盡管這些都不妨礙他的理智,卻也無法給他任何真正的精神食糧,但從本質上說,這些都是些怪異的現象,這種矛盾令他內心困惑不安。

不過在這樣的心緒中,他還是舉目眺望大海,為這麼輕易和快速地到達威尼斯,感受到這裏的文化而倍感高興。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洗了洗臉,讓女服務員過來幫著布置一下,以便住得更舒服,然後一個穿綠色製服的瑞士電梯工開著電梯把他送到樓下。

他在朝大海的陽台上喝著茶,然後走到下麵,朝著伊克塞爾斯奧賓館的方向散步,走了好長一段距離。當他返回來時,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慢條斯理、小心謹慎地換下衣服,去餐廳吃飯,到那裏後才發現他仍然來得太早了,飯店裏許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裏等待著吃晚飯,大家彼此互不相識,裝得很冷淡,氣氛有點壓抑。他拿起一張報紙,在裏麵的一張大椅子上坐了下來,察看著周圍的同伴。這些人看上去舉止文雅,令人愜意,與早些時候在島上見到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這裏有一種令人眼界開闊的感覺,大家都壓低了聲音,操著不同的語言交流著。到處都是文明世界的夜禮服,使得這裏不同的人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你可以看到拉長麵孔的幹巴巴的美國人,前簇後擁的俄羅斯大家庭,英國的太太們,有法國保姆陪伴的德國孩子等。賓客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他的旁邊,有人在講波蘭話。

在一張小桌子旁,坐著一群由家庭女教師照看的青少年:其中三個是少女,在十五到十七歲之間,還有一個大約十四歲的男孩,頭發長長的。阿申巴赫驚訝地注意到這個男孩兒長得是如此完美。他的臉色蒼白,神態優雅,蜜色頭發,鼻子挺拔,有一張迷人的嘴。表情純淨聖潔,非常迷人,讓人想起希臘藝術鼎盛時期的雕塑。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完美無比,阿申巴赫覺得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中,都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吸引人的作品。還有令他吃驚的事,從孩子們的穿著和舉止上來看,他們的教育方針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三個姑娘穿著樸素甚至可以說影響了她們的整體形象,其中最大的一個看上去已經成人。她們穿著統一尺寸的修女式樣的製服,不太合身,翻轉的白色衣領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這身裝束把身材上的任何曲線都給掩蓋了,顯得十分壓抑。平滑的頭發緊貼在頭上,沒有任何表情,讓她們的臉蛋顯得毫無生氣。這肯定是母親的傑作,很顯然,她並沒有把對三位姑娘這種學究式的嚴格要求,強加到男孩子身上。他肯定一出生就得到了格外的寵愛。家裏人顯然不願意剪掉他引人注意的頭發,像拔刺男孩的雕塑一樣[8],他的頭發蜷曲在前額上,垂到耳朵上甚至垂到了頸背上。他穿著一件英國的水手服,折起的袖子上端稍微收緊,正好包住了孩子般精致的關節和纖弱的手腕。

衣服上的絲帶、網眼和刺繡,讓這個嬌小的身軀看上去帶了幾分闊氣和驕縱。他坐在那裏,阿申巴赫隻能看到他的側麵。他的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麵,一隻肘部靠在柳條椅的扶手上,一隻手托著腮幫兒,看上去神態悠閑,完全不像那幾個姐姐那樣古板、拘謹。他生病了嗎?因為在一頭金色濃密的頭發襯托下,他的皮膚像象牙一般蒼白。或許他隻是一個由於大人們溺愛而嬌生慣養的人?阿申巴赫更傾向於後麵的這種想法。幾乎每個藝術家都會有一種奢華和任性的傾向,那就是承認美所引起的不公平,並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表示敬意。

一個侍者跑來跑去提供服務,用英語通知晚飯已經準備好了。這群人慢慢散開,穿過玻璃門走進餐廳。遲到的人也紛紛從前廳或電梯裏走過來,裏麵,大家開始用餐,但那些年輕的波蘭人仍然坐在小桌子旁。

阿申巴赫本來坐在椅子裏感到很舒適,更不用提周圍還有賞心悅目的美景了,於是也和他們一起坐在那裏等著。

麵色紅潤、健壯結實的女家庭教師最終做出站起來的姿態。此時,一個身材高挑、穿著灰色衣服,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夫人走了進來。女教師揚起眉毛,把椅子向後推了推,向這位夫人鞠躬致意。這個婦人冷若冰霜,端莊穩重,略施香粉的發型和簡潔大方的衣服樣式,在把虔誠看成是美德的圈子裏,人們往往崇尚這種風格。她可能是一位德國高級官員的妻子。但是她的外表中仍然顯出某種奢華,盡管隻能從她的飾物中看出來:一副耳環,一副長長的三股式項鏈,上麵飾著櫻桃般大小的、隱隱閃光的珍珠,看上去都極其昂貴奢華。

孩子們立刻站了起來,吻了吻媽媽的手。她冷淡地朝他們笑了笑,用法語跟女教師說了幾句話。她的臉經過精心打扮,保養得很好,鼻子高聳,此時,麵色略顯疲憊。接著,她向玻璃門走去,孩子們跟在她後麵,姑娘們按年齡順序先後走著,後麵是女教師,最後是那個男孩。不知什麼原因,這個男孩在邁過門檻前,回頭看了看。這時休息室裏隻剩一人,他那雙獨特的、暗灰色的眸子與阿申巴赫的視線相遇。阿申巴赫正端坐著,膝上攤著一張報紙,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群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