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母親(1 / 2)

“都說你長得清秀,可比起你媽來還是差上那麼一點。”外婆每次翻看家裏的黑白照片,都會來上這麼一句,語氣甚是惋惜。

葉清歡記憶中的母親的確是個美人兒。她頸項潔白修長,烏黑的頭發高高挽起,眼梢微微向上吊著,像一尾媚惑的魚。

年幼的葉清歡與母親住在縣昆曲團的舊樓裏——母親本是當地最掐尖的昆曲演員,唱腔扮相都是一流。隻是在這個浮躁的年代,人人都喜歡熱鬧華麗的東西,誰還有時間靜下心來品味那些悠長的唱腔與清冷的韻律呢?

昆曲團的演出很少,母親大部分時間都是落寞的,她總是習慣點上一支煙,一個人立在牆角發呆。多少年後,葉清歡的腦海中依然記得這樣的一幕:黃昏破敗、潮濕的樓道裏,有人在生火做飯,煙很嗆,而母親就立在那滿是油漬的牆邊,立在夕陽的最後一點光暈裏,她濃豔的繡滿大朵大朵銀色花苞的暗紫色旗袍顯得與這樣的環境是那麼的格格不入;她的手指白嫩纖細,蔻丹的顏色恰是外婆家小鎮上薔薇的顏色,紅得熱烈恣肆,仿佛不趁著今天怒放,明天就會馬上凋敗一般。

不時有住客從母親身邊經過,投來異樣的目光。這棟樓裏以前住著的多是縣昆曲團的職工和家屬,與母親不同的是,他們知道昆曲團的破敗不可挽回,開始理性地回歸生活,在歌廳裏跑場子或是將房子租給民工,然後舉家去了南方;而母親卻不願意這麼做,她始終沉浸在《牡丹亭》《西廂記》的夢裏,遲遲不願醒來。昆曲團的演出越來越不景氣,工資拖欠的事情也常有發生。幸得外婆外公隔三差五帶些米和肉過來,葉清歡與母親的生活才得以磕磕碰碰地繼續。

樓道裏的住客與母親素無交集,對待母女倆的態度也算不上友好,那些成年男人望著母親的目光裏更帶著一些別樣的味道。彼時葉清歡尚不到8歲,還未諳人事,但早慧敏感的她已經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種味道,就像一隻饞貓對著桌上的一盤紅燒鯉魚,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多少個夜晚,葉清歡從夢中醒來,發現母親仍沒有睡。她倚著木窗,癡癡地看著月亮,像是在等待什麼。也許就是從那時起,葉清歡開始知道自己的母親和別人的母親不一樣——別人的母親望著兒女的眼神就像蛋糕上的雪白奶油,柔軟得仿佛要馬上融化一般。而她的母親,卻總是冷冷的,淡淡的,眼神充滿疲憊與憂傷。當然,有時母親也會將葉清歡摟在懷裏,唱《遊園驚夢》給年幼的清歡聽,並將冰涼的吻印在清歡的額頭上,她的嘴唇有幽幽的香味,像午夜綻放的蘭——這是葉清歡童年最開心的時候,她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安全感。許多年後葉清歡知道母親仍然是愛她的,隻是與她相比,母親在這個世界上似乎還有更愛的事物,比如昆曲,比如那個帶走母親心的男人,比如那些虛無縹緲的夢境。

葉清歡記得那天,母親從劇團回來後很開心,她手裏拿著一封信,蒼白的臉上顯出久違的紅暈。晚飯後,母親坐在燈下,將信紙小心地鋪開,讀了一遍又一遍。她用塗著紅色蔻丹的纖細手指輕柔地撫摸著紙上俊逸的字跡,如同撫摸一個久違的故人,她那嬌媚的眼睛像含著一汪水,卻又透著無限的幸福與希冀。將那封信看了很多遍後,母親小心地把它收在枕頭底下。然後,擦了擦眼睛,轉過身來抱住在一旁發愣的清歡。她撫著清歡柔順的黑發,在這個乖巧的孩子耳邊輕輕地說,“歡歡,你爸爸要回來找我們了!”

“爸爸,爸爸!”葉清歡喃喃地念著這個詞語。小時候,看到鄰居的孩子坐在爸爸肩頭,她也曾一遍遍地向母親追著要爸爸,而母親總以沉默來應答,就連最疼愛她的外婆,每次也回避這個話題,仿佛她從來就沒有過爸爸。於是,漸漸地,葉清歡也不再提起,她將這個名詞藏在了心底的最深處。可是今天,母親卻突然告訴她爸爸要來了,葉清歡小小的心頓時漾起了一些異樣的情感,那情感中混雜著些許的歡喜、驚訝、期盼,但更多的是無來由的害怕、擔憂和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