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
大約是二十年前,好萊塢曾流行過一波災難片,那場麵比泰坦尼克號或火山爆發要猛烈多了。那波災難,大如巨型郵輪傾覆、摩天大樓倒塌,小如波音747墜毀甚至隻坐了三四十人的快樂大巴士都會出事。一時之間該撞冰山的一定撞冰山,該失火的一定失火,該爆炸的也必然準時轟隆一聲爆炸,好萊塢災難片中的生命充滿著意外和脆弱,人人自危卻又無能為力。然而,這類影片中通常有個永恒不變的偉大主題,那就是:人在被推到生死邊緣時,會被迫重新思考生命的無常和種種執念的無謂,在生死麵前沒有什麼是丟不開的。通過大難臨頭時的勇於犧牲自我、相互扶持和諒解,人的情感也得到新生。災難過後,原本彼此不對眼的父母兒女冰釋了,熱情早已冷卻的夫妻眼中重新有了對方,而一直就如膠似漆的俊男美女情侶(男、女主角)經此洗禮,更是譜寫出了永生不離的世紀愛情。伴隨著片尾甜美且帶著哲學意味的主題曲,新的一天安然到來,人們開始重新瞻望生命的地平線——
We may his again.
我們此生此世再不可能如這一刻這麼相愛了。
如此甜蜜,也如此誇張。
我不敢想象如果讓達許·漢密特這樣對人性充滿著殘酷看法的人寫一部類似的災難或電影劇本將會是什麼樣。
◆追入上流社會
《顛覆》這部是漢密特一生五大長篇的最後一部,時為一九三四年,此時,他已算功成名就,居住於紐約,還雇用了兩名經紀人——一位專門負責電影方麵的事務,另一位則料理書的出版。很顯然,這位從下層社會中走出來的冷硬派始祖已昂首進入了繁華的上流社會。
這時,他身旁的女性也換人了,原來那個在貧窮歲月和他相守、不甚聰明也始終進不了他寫作世界的小護士約瑟芬·朵蘭,早在一九二九年他還不算發達時就和他分手了(顯然窘困日子的相互扶持並沒讓他們最終走向幸福快樂的生活),他生命中新的女人是莉莉安·赫爾曼,和朵蘭不同,莉莉安是個有大學學位、離過婚的成熟聰慧女性,能分享他的所思所想,參與他的寫作,漢密特死後才結集成冊的短篇集——《螺絲起子》(The Big Knockover)便由她編輯而成。
這是《顛覆》一書的寫作背景,我們有必要了解這位主張寫便是“把生活切割出來,直接移到白紙之上”的堅定寫實主義者在現實生活中經曆了什麼事情。
漢密特現實生活的大轉變——由最初的為了生活苦苦掙紮到如今燈紅酒綠笙歌不絕。這種轉變直接被漢密特切割下來搬到了白紙上,使得《顛覆》一書成為最不像“漢密特”的,那些迷戀漢密特冷硬寫作風格的評論家和讀者更是感慨萬千,他怎麼會在晚年(其實此時他才四十一歲)創作出這麼柔和浪漫的作品來?
◆不想妥協的冷硬之人
讀者常在閱讀想象中把自己投射於中某個自己喜愛的角色之上,有關這點,之前漢密特的一直有個共同的特質:他書中的任何角色,不管是男是女、是正是邪,沒有一個是讀者樂於扮演的。然而,《顛覆》中優雅幽默的偵探尼克·查爾斯和他那位有錢、善良、熱情洋溢且喜歡在言辭中修理丈夫的老婆諾拉,皆是容易被認同的角色;而兩夫妻沒完沒了的輕鬆拌嘴更是講慣生冷血腥笑話的漢密特從未有過的。
然而,如果我們將讀仔細一些,不被這種上流社會的優雅糖衣所蒙蔽,一定不難發現,漢密特仍是那個昔日冷硬派的寫實主義者,表現形式的變動反倒更忠實地反映出他堅定的寫實主張。中,漢密特化身的尼克·查爾斯(同樣四十一歲)是一名娶到有錢老婆後就無心重操賤業的退休偵探,他從被扯入這宗罪案到最終破案,從頭到尾一絲熱情和俠義之心都沒有(換成是錢德勒的馬羅就絕對不會如此)。盡管先是失蹤,後被視為謀殺他女秘書兼情婦的嫌犯是尼克的昔日老友“瘦子”維南特,盡管老友的年輕女兒桃樂希百般央求而且對他充滿傾慕之情,盡管老友的離婚改嫁老婆咪咪想盡辦法誘他就範,但從親情、友情、愛情到欲望,他都幾近是絕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