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都直到這時,才對單獨搶灘登陸博多失去了信心,決定撤回壹岐島,等待江南軍的十萬大軍會師。
一連等了10天,海麵上還是不見片帆,隻攜帶3個月糧食的東路軍上下心急如焚:江南軍為何遲遲不來?
2. 大風起兮舟飛揚
原定6月中旬會師的江南軍,此時才剛上路。
因為出了事:總指揮阿剌罕途中突然病故。
阿剌罕是元軍著名大將,轉戰南北功勳卓著,所以忽必烈任命他為兩路元軍的總指揮。沒料到隨江南軍剛剛出發,阿剌罕就病死在船上。這下,江南軍的統帥範文虎隻好停船,運送屍體、上報朝廷。忽必烈得報後,改任阿塔海為總指揮。但是阿塔海久等不至,範文虎怕延誤戰機,實在不敢再等,於6月18日命令全軍東渡。
到了7月初,江南軍的3500艘戰艦才抵達壹岐島。盡管姍姍來遲,但望眼欲穿的東路軍還是歡喜甚於埋怨,因為他們即將斷糧了。
兩路大軍會師後,原計劃是在博多灣登陸作戰,但冒險強攻石牆實在沒有勝算。於是,日本沿岸的偵察兵看到,一連幾天,元軍艦隊沿著九州的海岸線漫無目的地遊弋,最後向北鬆浦郡的鷹島駛去,不過走走停停,晚上停泊時則用鐵鏈將戰艦連著,弓弩兵嚴加守衛。
誰也不知道這些天中,元軍的諸位將領到底為什麼遲疑不決。
轉眼一個月白白浪費,這時,台風到來的前兆已經浮現,《元史》中記載:“見山影浮波,疑暗礁在海口,會青髯見於水上,海水作硫磺氣。”日本夏季是暴雨台風的高發期,海水出現難聞的硫磺味,就是暴雨和台風的前兆,但是元軍統帥毫無災難常識,不知事先躲避,任由艦隊繼續停在鷹島附近的海麵。
閏七月初一夜,台風和暴雨突然降臨。據日本《鎮西要略》記載:“暴風大扇,洪波滔天,煙飛雲不斂,雷雨如暗夜”,巨浪拍打中,元軍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戰艦互相撞擊,這些船隻因為搶建,大多施工草率質量低劣,轉眼間艦毀人亡,溺死者不計其數,死屍在海灘堆成了小山。江南軍統帥範文虎的旗艦同樣遭殃,幸虧他死命抱著一塊木板,才被部將張禧救起。
驚魂未定的範文虎決定退軍,張禧建議說,士卒雖然死傷大半,但活下來的都是青壯戰士,反正已經是無路可退,不如強行登陸死裏求生。已經嚇破膽的範文虎不肯聽從,說:“還師之罪,我輩當之,公不與也。”於是,範大帥一聲令下,率領餘艦倉皇歸去,東路殘軍同時揚帆西歸,船少人多,丟下了散落在海島上的數萬士卒。歸途中,一個島上4000元軍士卒哭喊哀求,張禧歎道:“我安忍棄之!”將船上七十匹戰馬拋入海中,救回這部分士兵。
這樣,十四萬浩浩蕩蕩的征日大軍,落得個倉皇歸國的結局。
範文虎其人,本是南宋殿前都指揮使,襄樊守將呂文德的女婿,先是在救援襄陽戰役中畏敵不前,“輕舟先遁”;後在防守城堅糧足的安慶時,元將伯顏來攻,範文虎立刻舉城投降,搖身一變,成了元朝的兩浙大都督、征東行省右丞。此番兩路大軍征日,東路軍還算打了幾場仗,江南軍空有十萬之眾,卻在無能統帥的旗下,未見一陣,喪師而還。
戰爭中,被遺棄士兵的結局都是悲慘無比。元軍先期占領的幾處海島上,無船可歸的士卒共有三萬多人,缺糧少水,完全喪失了鬥誌。這回輪到日軍收拾殘局了,日本武士駕駛小船,挨島搜捕,元軍或戰死或投降,無一幸免。日軍將蒙古人、色目人、高麗人、漢人(指北方漢人)全部屠殺,隻留下江南軍(原南宋士兵)和部分工匠做奴隸。
弘安之役,元軍究竟傷亡多少?
《日本外史》稱:“閏月大風雷,虜艦敗壞,我等因奮擊,鏖虜兵,伏屍蔽海,海可步而行,虜兵十萬,脫歸者才三人。”
隻有三人逃生是誇大其詞,很明顯忻都、洪茶丘、範文虎等高級將領全都順利歸國,當然他們都被忽必烈罷免了官職。《元史本紀》說是“士卒十喪六七。”高麗《東國通鑒》則說,“元軍不返者,無慮十萬有幾;我軍不返者,亦七千餘人。”綜合來看,十四萬征日大軍損失了絕大多數是毫無疑問的。
盡管兩次征日損兵折將,但性格老而彌堅的忽必烈沒有罷休。兩年後,他再次調兵遣將,“募兵造舟,欲複征日本。”在百官的極力諫阻下,第三次征日才沒有成行。此後,忽必烈忙於征安南(越南),才不得不下詔:“日本未嚐相侵,今交趾犯邊,宜置日本,專事交趾。”忽必烈1294年去世後,後世子孫一代不如一代,沉湎於恒舞酣歌之中,更加斷了征日的念頭。
終元之世,元朝廷不曾和桀驁不馴的日本再發生什麼往來。
3. 可恨的神風
曾和一個日本留學生聊起蒙古襲日的話題,他卻說了讓我驚訝的一番話。他說:“這是沒必要的戰爭。北條時宗是個不懂外交的呆子,他要是不殺使者,忽必烈不會進攻日本。”
這個日本青年的開放觀點有他的道理,誰也不知道如果當年日本人放下麵子,用“來使通好”順從了忽必烈,後來的戰爭還會不會發生。有時候,探究曆史的趣味就在這裏。但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是,為什麼小小的島國如此萬眾一心,為什麼他們能戰勝強大的敵人?
當年,兩次戰勝了敵人,日本朝野上下無不欣喜若狂,對神靈的祈禱內容已經從“敵國降伏”,改為“感謝神風保佑”,從此,“日本是神國”的觀念深入日本人心。不過,神風真有這麼神嗎?如果日本人在“文永之役”不積極抵抗,“弘安之役”不嚴加防禦,早就被元軍長驅直入了,那時,元軍深入內陸坐鎮京都,博多灣的“神風”再狂暴,與之何幹?
後世的日本人其實已經意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力量。江戶時代的學者、《日本外史》的作者賴山陽寫過一首《蒙古來》的漢詩:
“蒙古來,吾不怖。吾怖關東令如山,直前斫賊不許顧。倒吾檣,登虜艦。擒虜將,吾軍喊。可恨東風一驅附大濤,不使膻血盡膏日本刀。”——吹沉敵艦的神風是可恨的,沒能使我們的日本刀派上用場!
那麼,沒有神風的保佑,元軍能征服日本嗎?
我們不妨事後諸葛亮,紙上談兵一下。
先看元軍。兵力上,雖然十四萬人,真正戰鬥力強的隻有蒙古人為主體的東路軍四萬人。江南軍十萬之眾全是南宋的降兵,戰鬥力很弱,日本方麵的記載也有對南人戰鬥力的輕視(我很懷疑江南軍是計劃中用以屯田的主力)。將領上,忽必烈指定的總指揮沒有隨船出征,兩路大軍的統帥其實是各懷心事,忻都驕悍無謀,範文虎膽小怕死,注定不能同舟共濟,從他們會師後逡巡不前的表現,不難看出矛盾重重。糧草武器上,東路軍隻攜帶三個月的糧食,原本打算占領九州屯田,但事實上隻占領了幾個貧瘠的小島,不可能獲得多少補給,最有威力的鐵炮、弓箭更是打一發少一發,加上日軍已經熟悉了元軍的新式武器和戰術,戰鬥起來難度更大。
再看日軍。日本的兵力在九州隻有四萬人,但如果四國、關東的軍隊全來支援,總兵力肯定不會低於元軍的十四萬,而石牆防壘的存在,正好彌補了日軍對蒙古騎兵、方陣兵集團作戰的劣勢。戰鬥力上,日本武士的勇敢不亞於蒙古人的剽悍。鬥誌方麵更不用提,和元軍勞師遠征侵略他國相比,這場戰爭對日本人來說,是場要麼亡國滅種、要麼絕處逢生的生死戰,就算元軍打到鐮倉和京都,相信日本人也不會屈服。
天時地利人和,元軍能占幾何?就算海上天天風平浪靜,繼續打下去,元軍隻有彈盡糧絕無奈退兵一個結局。
還有一個很好的旁證。忽必烈三次征討安南損兵折將,安南是內陸小國,沒有日本這麼得天獨厚的海洋防禦條件,但安南人全民皆兵,憑借頑強的抵抗將元軍深陷在遊擊戰和惡劣自然條件下,不得不草草收兵,承認安南的主權。
安南、日本都是既小又貧的弱國,但恰恰是他們,抵抗住了強大的蒙古人。回想同一時代的南宋,國力繁榮,兵多糧廣,卻君昏將弱,軍心渙散,一敗再敗,終遭亡國之恨,怎能不令人感慨。
日本有一首歌,叫《元寇》,歌詞大意是:
“弘安四年夏,元寇紛紛來。四百州協力,十萬騎渡海,國難正當頭。鐮倉好兒男無懼色,奮我武勇力,伸張正義為四海。”
日本人近代的軍國主義,殘害了太多國家,在飽受侵略的鄰國眼裏,他們是“日寇”,但是在日本曆史幾乎唯一的一次“伸張正義”戰爭中,日本保住了家園,不是靠神風,而是靠歌詞中唱到的“鐮倉好兒男”。
4. 老僧也為避秦來
“鬼吹黑潮播海翻,雹大於拳密如雨。七千巨船百萬兵,老龍怒取歸水府。”得知元軍進攻日本遭遇暴風傾覆,立誌“不食元粟”的南宋移民鄭思肖興高采烈的寫了首《元韃攻日本敗北歌》。
已經亡國的南宋子民,在蒙古人的歧視下淪為最下等的“南人”,飽受欺淩和壓迫。有骨氣的除了像鄭思肖一樣隱居郊野,還有的索性選擇拋棄故土,東渡日本。在他們眼裏,那個遙遠的東瀛小島比腥膻的“元韃”更加有文化上的親近感。
一個南宋和尚也選擇了東渡,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蒙古襲日的戰爭中,充當了日本一個重要的角色。
這位和尚就是禪宗史上赫赫有名的祖元禪師。
祖元禪師,法名祖元,號無學,南宋慶元府鄞縣(今浙江鄞縣)人,自幼出家,得到臨濟宗真傳。南宋末年兵荒馬亂,祖元避亂來到雁蕩山能仁寺。元軍打到寺院的時候,眾僧逃離,隻有祖元端坐禪堂。元兵揮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大聲威脅,祖元卻坦然誦偈:
“乾坤無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裏斬春風。”
大意是:天地雖大,竟沒有一個出家人立錫杖之地。所幸的是,我已悟出人、法皆空的妙理。請你不要咆哮,珍重你手中的三尺劍,因為用刀劍來殺我的頭,猶如用閃電的光影來斬春風一般。
這樣充滿禪機的偈子,想必粗魯的元兵是不懂的。不過,大概覺得這個老和尚比較奇特,元兵還是放棄了斬他光頭的主意。南宋亡後,幕府執權北條時宗派遣兩個日本僧人帶著聘書到中國,邀請祖元東渡。
1279年,祖元離開了物是人非的中國,東渡日本,出任鐮倉建長寺第五代住持。北條時宗和他父親時賴一樣,醉心於禪宗佛學,對來自中國的高僧非常尊敬。北條時宗對祖元執弟子禮,心中但凡有苦惱都會到寺院裏求教。
元軍第一次襲擊日本後,日本舉國都在祈禱神佛,見肩負抗敵重任的北條時宗憂心忡忡,祖元明白年輕的當家人需要指點迷津,於是給了三個字真言:“莫煩惱。”
1281年,元軍十四萬大軍第二次渡海征討日本,北條時宗來到建長寺參見祖元,告知:“生存死亡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祖元問:“將軍準備好了嗎?”
臨濟宗以機鋒淩厲、棒喝峻烈的禪風聞名於世,北條時宗受師傅熏陶已久,他的回答是大吼一聲:“喝!”
祖元讚道:“真是獅子兒,能做獅子吼。”
在精神導師祖元的鼓勵下,北條時宗果真如同一頭激怒的獅子,率領鐮倉武士,打退了元軍。而祖元這個身處異鄉的中國人,也用自己的方式,向摧毀故國的殘暴元軍報了仇。
某日,這個老和尚孤獨來到本州南邊的“徐福祠”裏獻香,沉吟良久,寫下一首傳誦古今的詩:
“先生采藥未曾回,故國山河幾度埃。今日一香聊遠寄,老僧也為避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