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卿應該早一點知道的,打一開始便覺得陷進了一個圈套裏,卻不明白。這一個驚天的騙局,先前的種種,都隻是這個騙局的一部分,都隻是為了利用自己,他們的目的就是引出雲亭師伯。可是明白得卻是這麼晚,自己被人在股掌裏玩弄,卻還是心甘情願甚至主動的,去給他們穿針引線。
突然裏明白過來這一切,比不明白更加難過。便似遭了晴天的霹靂,五雷轟頂,就像是燒過了的柴草,心已成灰,終於冰涼。師父死時,那隻是悲痛,現在卻是徹底的絕望。原來自己活著這麼多年都隻是別人撫養的一顆棋子而已,原本擁有的傲氣心性,被徹底的摧毀,徹底淪陷。還能有什麼事是比摧毀一個人的誌氣更加令人絕望的呢?
婉卿再沒有半分生的念想,像一隻喪氣的公雞,呆若死木。
雲亭師伯,渾身是血,在鮮血裏,倒不像是在殺人,像是在掙紮,掙紮想要掙脫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束縛。
花蕊夫人在他的劍尖間遊走,她並不是自己見到的那樣孱弱,武功竟是出奇的精絕,或者她比自己更高上一籌。
雲亭道長將劍一轉,忽然在花蕊夫人的手臂上拉開了一條口子。劍再一轉,奔襲她的胸口。劍上的鮮血隨著劍舞,脫出劍身,灑落在空中,一點一點的。
婉卿看見那些飛在半空裏的血滴,或者,隻有在那裏,才能得到自由。
既然你不能讓我好過,我又何必再忍受,盡你驅使。極力掙紮,但盡人事,努力過了,就算魚死網破,哪怕沒有半分結果。
婉卿整頓一下精神,一去先前的虛弱萎靡,但是挨了雲台道長兩掌,後又心火燃燒,急火攻心,現在都還氣血不穩,嘴角的血滲出,一直未曾斷過。極力站起,攔住百合公主,既是要了結恩怨,那麼就從這裏開始吧。
百合公主見婉卿攔在自己麵前,當即就明白了她的意圖。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聰明的人不屑與人有無謂的爭執。稍稍望著婉卿,微微一笑,卻不理會,轉身欲走。
婉卿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放過她,見她一轉身,合身便撲上去。雖說武功比較,次者比身體素質,中者比武技高低,上上比胸襟氣度,可現在婉卿哪裏管他那麼多,隻要能手刃仇人,報仇雪恨,就是最好的。是以也不管什麼氣宇風度,完全就是拚命。心中一個信念,隻為著生死一搏,死也無憾。
百合公主公主根本就不和她對接,隻是向後避開。百合公主身形如魅,婉卿也是如魅纏身,緊緊追在她身後不放。突然婉卿收步未及,隻感覺麵前空氣一滯,有人擋在自己麵前。抬眼望,心也為之一震,一陣尖痛,身形不禁慢了下來。
“你走開!”百合公主身子倏忽向後一退,奇裏在間不容發的時間內,立即插在兩人之間的空隙,掩著百合公主,將婉卿擋住。婉卿喊了一聲,沒有一點動靜,奇裏不讓開,婉卿也沒有避讓開。向上正好迎著了奇裏的目光。不知道什麼原因,婉卿冷靜的心,在那一刻倏地變得更加冰冷。像是凍極了的沾血的尖刀,無比的淩厲起來。
“你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師父設計好的一場騙局,你也參與其中,對不對?”奇裏咬著嘴唇,直到嘴唇上看見一絲絲的血印。靜靜的,無語。
“你讓開!”
“我幫你!”
婉卿抬頭看奇裏,卻隻看見後背,甚至是道有些模糊的影子。奇裏早已經轉身背對著自己,麵對著百合公主。
百合公主聽見奇裏的話,也是始料未及,連忙喊道:“奇裏,回來,你想做什麼?”
噗通的低沉。奇裏在百合公主麵前跪著。風如冷秋的落葉,靜靜的盤旋在門外,在廊子裏,低低的騰挪,跳躍掙脫丟不掉的孤寂,不堪盈握。
百合公主看著奇裏,眼波流轉,久之,將眼一閉,右手在麵前一揮。婉卿隻覺得一陣風吹過。勁風從奇裏麵前掃過,奇裏生生的接受了,巋然未動。幾縷頭發緩緩的飄落下來,久久的才到地上,落定。微風稍動,又被吹走,飛不見了。
頭發被風吹不見,奇裏就在這時站了起來。他和百合公主都明白,既然放下了情牽,那麼就隻有生死相向了。事實也確實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長劍一振,遼遠的吟顫。婉卿搶上一步,直逼百合公主。奇裏則就勢向後少退,自動配合婉卿的進攻,轉為防守。婉卿和百合公主,從一開始就處在敵對中,交手也不是一次兩次,雙方都很熟悉對方的招式路數。奇裏負責守,可保萬事無虞。得奇裏相助,婉卿就什麼都不用想,隻管強力進攻。這樣兩人一主攻一主守,兩兩配合,手腳大大的放開,效果也是立竿見影。以往婉卿一人是不敵百合公主的,縱然現今功力增長,頂多也就是相差無幾,要輕鬆就取得現在的效果,卻也是艱難。
婉卿一上來一陣搶攻,百合公主就陷入了被動,竟是守的時候遠遠的大於攻的時候。想要轉守為攻,卻處處受到奇裏的威脅。好幾次看見百合公主咬牙切齒,狠狠盯著奇裏。但是又沒辦法,奇裏眼中似是視若無物,將周圍的一切都不放進眼中,隻管將兩人周圍守得嚴嚴實實,不容半絲破綻。奇裏武功本就出自百合公主處,他自然能一見發招,就能知道後續招式。雖然奇裏隻是守,不進攻,卻也叫百合公主占不到一點便宜,束手無策。
婉卿可不是奇裏,會看在她是自己師父的份上而不忍下手。婉卿現在恨不能一劍割斷百合公主咽喉,抽筋剜肉,挫骨揚灰,是以招招都淩厲。三百招一過,百合公主再無還手餘力。這一路防守,也是百合公主生平以來從沒有過的吃力,根本無法還手不說,進攻還完全受製。不能進攻,又不能好好防守,那就隻有挨打的份了。
將近半個時辰,看似百合公主招招被製處處受限,婉卿勁風淩厲,卻沒法將她逼迫到更加窘迫的處境裏。兩人竟是就這樣極不平衡的相持了。
“哼,想就這樣子困死我,怕是不能夠的吧?”
“你不要得意,大不了今日ni死我亡同歸於盡。”婉卿棄了眼下一片大好的形勢,倏忽向後一退,這樣立即就讓奇裏站到了前麵。百合公主一逼上來,就直接麵對著奇裏。兩人幾乎不高不低,對拆幾十招不分伯仲,但是百合公主畢竟是奇裏師父,他不忍心下手,感到處處為難,也就處處受製,不能發揮的淋漓盡致,反而常常陷於窘迫。
婉卿站在後邊,得意的忘了一眼百合公主,但那得意的神色立即被另一種怪異的表情替代了。怔怔的望了一眼西天,那是太陽謝落的地方,象征著歸宿,每個人最後都會有一個歸宿的。在那一刻突然產生了幾分迷茫,自己的歸宿何在?
抬起左手,看了一眼,像是數著那些心心念叨的傷痛,傷痛到了最後都是甜蜜的,濃得化不開去,黏稠得發膩。
眉頭輕輕的一皺,一個決定已然生根了,再也不會更改,也不會有機會去更改了。師伯說的對,永遠不要後悔,是的,做過了,便不會去後悔,哪怕是死,都隻能一往直前。
她知道那結果,會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或者不在自己意料之中,到時候都會無所謂。重要的是,自己便可以趁此機會徹底了結。了結,那該是同於解脫一樣的意義。
那眼神像是最後的臨別,走之前再看一眼這最後的人世,溫暖或者孤寂,歡喜也或者是憂傷,將他們一並帶走吧,幹幹淨淨,不留下一絲牽念。
臉色在瞬間變得冷峻,一去先前的多情柔弱的樣子,無情的冷峻。隻有那把劍,沒有一絲光澤沒有一絲氣息,卻像是幽閉在黑暗深處裏的眼睛,幽怨的,小心探看這個荒蕪雜亂的世界。
如同被烈陽久經炙烤過後的沙漠,處處張著饑渴嘴。婉卿能感受到那最遼遠最幹渴的欲望,正從劍身上一縷一縷縷縷不絕的從手心直透進心底。
飄然屹立,她的身體倏忽變得很輕,緩緩的飄浮起來,停留在空中,衣袂飄飄,長發飛揚。那絕世的容顏在那一刻再次驚現,像是被驚醒的綺麗的夢,鮮豔隻是顏色。脫俗的氣質,像是一塊寒冰中初露的璞玉,纖塵不染,又像是經世進化而來的天使,無端的高貴。
半晌,在她的左手中一點淡淡的光暈升起,像是黑夜中飛舞的螢火,乍現乍隱。那點光慢慢濃烈、嚴實,變成一束流光,開始繞著劍和人飛速流轉。那柄本來黑沉沉的劍,也突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似的,從內裏漸漸透出龐大氣息,最後竟至於變得透明。
唯一不變就是那張冰冷的臉,永遠像是千年寒冰,萬年不化。
劍身透明的光芒大盛之際,婉卿整個人就被一層厚厚的紫紅之氣包裹了,這樣一邊空明一邊豔冶,一邊安靜一邊熱鬧,兩團看似極不和諧的氣息,就這麼左右並排在一起。於是每一劍招式出去,便是一道白色的光芒,沾著流焰般的紫紅,隨劍斬下,每一劍都有驚天動地的神力,莽蒼而來,呼嘯而去。
百合公主看見流焰一般的劍朝著自己斬下,臉色立即變成了冷灰色,這情形在她的心裏同樣掀起了驚濤駭浪。不敢正麵接碰對著自己發出的任何一招,隻好避其鋒芒,可是要避其鋒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奇裏甚至這時候已經顯得多餘,完全幫不上手,幹脆持劍後退站立在一旁。
但是百合公主的神色又突然舒展開了,像是在絕望的境地看到了希望,不僅僅是看見了希望,甚至是嘲諷,就是嘲諷那些孱弱的希望,嘲諷那些抓著那孱弱的希望不肯放的人。現在她就是在嘲諷婉卿。
“你竟然敢用生命結印,哼哼,那你就用吧。”下麵的話她沒有說出來。婉卿追上來的一劍,讓她本想說的話,沒有能夠說完。
閃身避過,雖然有些吃力,但還是選擇了從容優雅的姿勢,她從來都這樣。
“哼,但是不要忘了,千萬別以為隻有你才會?”
這句話說出來聲音不大,甚至不能與大這個詞沾邊,但是引起的震撼效果卻令人吃驚了。或者更準確是她下麵的動作才引起了這樣的震撼效果。幾乎和婉卿身上同樣顏色的一層光幕出現,甚至比婉卿身邊的光芒更加豔麗。和她最近的奇裏,幾乎是歇斯底裏喊“公主不要”,縱身撲上去想要阻止,卻撲空了。婉卿看見他的表情,那一瞬甚至變得絕望。雲亭道長本來還被纏住,離著百合公主有些距離,也幾乎是在和奇裏同一時間,也不再顧那些死死纏著自己的人,奮力脫身出來,於是一下子身上就多了好幾處傷口,深可見骨。
現在管不了那些了,像是麻木失去了痛感一般,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可是這誰都阻止不了。他也隻能無力,心裏歇斯底裏。
像是被一道有形的牆壁擋住了,在接近光幕的邊緣便不能再前進一步,因跑得太快卻被撞回來了。奇裏和雲亭道長都被阻攔在了那道光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