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傾聽內心深處 7.夢
[法國]普魯斯特
早晨醒來，我認出那是自己的臥室，卻驚訝地發現我不再是我自己。
我不費一點力氣就能回想起星期六（四天之前）我對多蘿茜·B夫人的看法。正是這一天，人們偶然提到她，我直率地說，我覺得她既缺乏魅力又沒有思想。我想她大概二十二或二十三歲。再說我也不很了解她，當我想到她的時候，腦海裏顯現不出絲毫生動的回憶，我的眼前隻有署著她名字的那些書信。
星期六那天，我很早就睡了。兩點鍾左右，風刮得很緊，我不得不起床關閉那扇沒有拴牢而把我鬧醒的百葉窗。我對自己剛才的小睡作了一個回顧，令我欣慰的是，這次既不難受又沒有夢的小睡使我恢複了元氣。我再次躺下，重新入睡。然而，不知過了多久，我又漸漸地醒來，確切地說是漸漸地醒悟到一個夢的世界。一開始這個世界混混沌沌，猶如平常一覺醒來所麵對的現實世界，然而夢的世界卻逐漸變得明朗。我在特魯維爾沙灘上休息，那裏有一個我不熟悉的花園，花園裏有一張吊床，一個女人正溫情脈脈地凝視著我。她就是多蘿茜·B夫人。早晨醒來，我認出那是自己的臥室，卻驚訝地發現我不再是我自己。然而，麵對我的女伴超乎自然的嫵媚以及她的出現使我產生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愛戀激情，我更加失去了自我。我們彼此心領神會地注視著對方，我們都清醒地意識到，一個幸福和值得榮耀的偉大奇跡正在發生，她便是其中的同謀，為此我對她感激不盡。但是她卻對我說：“你瘋了，謝我幹什麼，你不是對我做著同樣的事情嗎？”
我對她做著同樣的事情這種感覺（而且非常確切）使我心花怒放，仿佛那是最緊密的結合的象征。她用手指擺出一個神秘的姿勢，微微一笑。我明白其中的含義，好像在我身上她和我兼而有之：“你所有的敵人，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疚，所有的弱點都微不足道嗎？”不等我開口，她就知道了我給她的答複；她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摧毀了一切，愉快地帶走了我的苦惱。她走近我，雙手輕輕撫摸我的脖頸，慢慢撩撥我的髭須。隨後她對我說：“現在我們到其他人那邊去吧，讓我們共同走向生活。”一種不同尋常的喜悅湧上我的心頭，我覺得自己有能力把這種潛在的幸福全部付諸實施。她想給我一枝花，她從胸前取出一枝含苞欲放、黃紅相間的玫瑰，把它插在我領駁的扣眼上。頓時一種新的快感增添了我的醉意。我領駁扣眼上的玫瑰開始散發出愛的撲鼻芳香。我看到我的歡樂以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激情打動著多蘿茜。正在這時，她的眼睛（我對她的個性有一種神秘的感覺，這一點我敢肯定）閃現出哭泣前一秒鍾才有的輕微痙攣，我的眼裏充滿淚水，可以說那是她的眼淚。她走近我，把仰著的腦袋湊近我的麵頰，我得以凝視這腦袋的神秘嫵媚和誘人的生機。她從清新含笑的嘴裏伸出舌頭，吮吸我眼角旁的每一滴淚珠。然後，她的嘴唇微微一響，把所有的眼淚吞咽下去，那仿佛是一個人所不知的吻，比直接觸及我更加震撼人心。我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我置身在自己的臥室裏，暴風雨即將來臨。轟隆隆一聲雷響，閃電接踵而至，一種令人眩暈的幸福回憶也同樣如此，在此之前我對她的謊言和這種不可能的事情還未恍然大悟。然而，撇開所有的推理不談，多蘿茜·B在我看來不再是昨天的那個女人。我以前跟她的交往在我記憶中留下的小小裂痕幾乎消失不見，仿佛一股大潮退卻後留下的那些痕跡無法覺察。我最大的欲望是再次見到她，而先前我卻沒有這種欲望。我本能地需要寫信給她而又對此抱有謹慎的懷疑。談話中提及她的名字讓我渾身戰栗，我聯想起這個夜晚之前單獨伴隨她的那個無關緊要的形象，在我看來，她就像任何平庸的女人讓我無動於衷，這恰恰意味著她比最親熱的情婦或最令人陶醉的命運更難抗拒地吸引著我。為了看見她，為了那另一個“她”，我不僅是朝前邁進一步，而是要獻出自己的生命。每個小時都抹去了一點這個故事中已經麵目全非的夢的回憶。我對夢的回憶越來越淡薄，為了不讓這回憶消失，不得不暫時停止回憶，就像黑夜將臨、光照不足時想繼續閱讀桌子上的一本書，為了在影影綽綽的書本上看清幾個字而不得不先閉攏眼睛那樣。盡管回憶的航行濺起的泡沫、它的芬芳帶來的快意都被抹去，我的身上卻依然留有一種巨大的騷動。然而這種騷動本身卻漸漸消逝，我毫無激情地打量著B夫人。對她講這些她一竅不通的事情又有何用。
可惜啊！我經曆的愛情恍若這個夢，它有一種同樣神秘的變形能力。盡管您認識我所愛的女人，您卻沒有進人我的夢，您無法理解我，所以您不必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