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附錄

倏忽人間四月天

——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

梁從誡

母親去世已經三十二年了。現在能為她出這麼一本小小的文集——她惟一的一本,使我欣慰,也使我感傷。

今天,讀書界記得她的人已經不多了。老一輩談起,總說那是三十年代一位多才多藝,美麗的女詩人。但是,對於我來說,她卻是一個麵容清臒、消瘦的病人,一個忘我的學者,一個用對成年人的平等友誼來代替對孩子的撫愛(有時卻是脾氣急躁)的母親。

三十年代那位女詩人當然是有過的。可惜我並不認識,不記得。那個時代的母親,我隻可能在後來逐步有所了解。當年的生活和往事,她在我和姐姐再冰長大後曾經同我們談起過,但也不常講。母親的後半生,雖然飽受病痛折磨,但在精神和事業上,她總有新的追求,極少以傷感的情緒單純地緬懷過去。至今仍被一些文章提到的半個多世紀前的某些文壇舊事,我沒有資格評論。但我有責任把母親當年親口講過的,和我自己直接了解的一些情況告訴關心這段文學史的人們。或許它們會比那些傳聞和臆測更有意義。

早年

我的外祖父林長民(宗孟)出身仕宦之家,幾個姊妹也都能詩文,善書法。外祖父曾留學日本,英文也很好,在當時也是一位新派人物。但是他同外祖母的婚姻卻是家庭包辦的一個不幸的結合。外祖母雖然容貌端正,卻是一位沒有受過教育的,不識字的舊式婦女,因為出自有錢的商人家庭,所以也不善女紅和持家,因而既得不到丈夫,也得不到婆婆的歡心。婚後八年,才生下第一個孩子——一個美麗、聰穎的女兒。這個女兒雖然立即受到全家的珍愛,但外祖母的處境卻並未因此改善。外祖父不久又娶了一房夫人,外祖母從此更受冷遇,實際上過著與丈夫分居的孤單的生活。母親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矛盾之中,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傷。

童年的境遇對母親後來的性格是有影響的。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她以長姊真摯的感情,愛著幾個異母的弟妹,然而,那個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際關係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害過她。可能是由於這一切,她後來的一生中很少表現出三從四德式的溫順,卻不斷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獨立和自由。

少女時期,母親曾經和幾位表姊妹一道,在上海和北京的教會女子學校中讀過書,並跟著那裏的外國教員學會了一口相當流利的英語。一九二○年,當外祖父在北洋官場中受到排擠而被迫“出國考察”時,決定攜帶十六歲的母親同行。關於這次歐洲之旅我所知甚少。隻知道他們住在倫敦,同時曾到大陸一些國家遊曆。母親還考入了一所倫敦女子學校暫讀。

在去英國之前,母親就已認識了當時剛剛進入“清華學堂”的父親。從英國回來,他們的來往更多了。在我的祖父梁啟超和外祖父看來,這門親事是頗為相當的。但是兩個年輕人此時已經受到過相當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熏陶,不是順從於父輩的意願,而確是憑彼此的感情而建立起親密的友誼的。他們之間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珍愛和對造型藝術的趣味方麵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但是在其他方麵也有許多差異。父親喜歡動手,擅長繪畫和木工,又酷愛音樂和體育,他生性幽默,做事卻喜歡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母親富有文學家式的熱情,靈感一來,興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顧其他,有時不免受情緒的支配。我的祖母一開始就對這位性格獨立不羈的新派的未來兒媳不大看得慣,而兩位熱戀中的年輕人當時也不懂得照顧和體貼已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雙方關係曾經搞得十分緊張,從而使母親又逐漸卷入了另一組家庭矛盾之中。這種局麵更進一步強化了她內心那種潛在的反抗意識,並在後來的文學作品中有所反映。

父親在清華學堂時代就表現出相當出眾的美術才能,曾經想致力於雕塑藝術,後來決定出國學建築。母親則是在英國時就受到一位女同學的影響,早已向往於這門當時在中國學校中還沒有的專業。在這方麵,她和父親可以說早就誌趣相投了。一九二三年五月,正當父親準備赴美留學的前夕,一次車禍使他左腿骨折。這使他的出國推遲了一年,並使他的脊椎受到了影響終生的嚴重損傷。不久,母親也考取了半官費留學。

一九二四年,他們一同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父親入建築係,母親則因該係當時不收女生而改入美術學院,但選修的都是建築係的課程,後來被該係聘為“輔導員”。

一九二五年底,外祖父在一場軍閥混戰中死於非命。這使正在留學的母親精神受到很大打擊。

一九二七年,父親獲賓州大學建築係碩士學位,母親獲美術學院學士學位。此後,他們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國建築師的事務所裏工作過一段。不久,父親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美術史。母親則到耶魯大學戲劇學院隨貝克教授學舞台美術。據說,她是中國第一位在國外學習舞台美術的學生,可惜她後來隻把這作為業餘愛好,沒有正式從事過舞台美術活動。母親始終是一個戲劇愛好者。一九二四年,當印度著名詩翁泰戈爾應祖父和外祖父之邀到中國訪問時,母親就曾用英語串演過泰翁名作《齊德拉》;三十年代,她也曾寫過獨幕和多幕話劇。

關於父母的留學生活,我知道得很少。一九二八年三月,他們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了婚禮,當時我的大姑父在那裏任中國總領事。母親不願意穿西式的白紗婚禮服,但又沒有中式“禮服”可穿,她便以構思舞台服裝的想象力,自己設計了一套“東方式”帶頭飾的結婚服裝,據說曾使加拿大新聞攝影記者大感興趣。這可以說是她後來一生所執著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幼稚的創作。婚後,他們到歐洲度蜜月,實際也是他們學習西方建築史之後的一次見習旅行。歐洲是母親少女時的舊遊之地,婚後的重訪使她感到親切。後來曾寫過一篇散文《貢納達之夜》,以紀念她在這個西班牙小城中的感受。

一九二八年八月,祖父在國內為父親聯係好到沈陽東北大學創辦建築係,任教授兼係主任。工作要求他立即到職,同時祖父的腎病也日漸嚴重。為此,父母中斷了歐洲之遊,取道西伯利亞趕回了國內。本來,祖父也為父親聯係了在清華大學的工作,但後來卻力主父親去沈陽,他在信上說:“(東北)那邊建築事業將來有大發展的機會,比溫柔鄉的清華園強多了。但現在總比不上在北京舒服……我想有誌氣的孩子,總應該往吃苦路上走。”父親和母親一道在東北大學建築係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可惜東北嚴寒的氣候損害了母親的健康。一九二九年一月,祖父在北平不幸病逝。同年八月,我姐姐在沈陽出生。此後不久,母親年輕時曾一度患過的肺病複發,不得不回到北京,在香山療養。

北平

香山的“雙清”也許是母親詩作的發祥之地。她留下來的最早的幾首詩都是那時在這裏寫成的。清靜幽深的山林,同大自然的親近,初次做母親的快樂,特別是北平朋友們的真摯友情,常使母親心裏充滿了寧靜的欣悅和溫情,也激起了她寫詩的靈感。從一九三一年春天,她開始發表自己的詩作。

母親寫作新詩,開始時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過徐誌摩的影響和啟蒙。她同徐誌摩的交往,是過去文壇上許多人都知道,卻又訛傳很多的一段舊事。在我和姐姐長大後,母親曾經斷斷續續地同我們講過他們的往事。母親同徐是一九二○年在倫敦結識的。當時徐是外祖父的年輕朋友,一位二十四歲的已婚者,在美國學過兩年經濟之後,轉到劍橋學文學;而母親則是一個還未脫離舊式大家庭的十六歲的女中學生。據當年曾同徐誌摩一道去過林寓的張奚若伯伯多年以後對我們的說法:“你們的媽媽當時梳著兩條小辮子,差一點把我和誌摩叫做叔叔!”因此,當徐誌摩以西方式詩人的熱情突然對母親表示傾心的時候,母親無論在精神上、思想上、還是生活體驗上都處在與他完全不能對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產生相應的感情。母親後來說過,那時,像她這麼一個在舊倫理教育熏陶下長大的姑娘,竟會像有人傳說的那樣去同一個比自己大八九歲的已婚男子談戀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母親當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而且也很喜歡和敬佩這位詩人,尊重他所表露的愛情,但是正像她自己後來分析的:“徐誌摩當時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象出來的林徽因,可我其實並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樣一個人。”不久,母親回國,他們便分手了。等到一九二二年徐回到國內時,母親同父親的關係已經十分親密,後來又雙雙出國留學,和徐誌摩更沒有了直接聯係。父母留學期間,徐誌摩的離婚和再娶,成了當時國內文化圈子裏幾乎人人皆知的事。可惜他的再婚生活後來帶給他的痛苦竟多於歡樂。一九二九年母親在北平與他重新相聚時,他正處在那樣的心境中,而母親卻滿懷美好的憧憬,正邁向新的生活。這時的母親當然早已不是倫敦時代那個梳小辮子的女孩,她在各方麵都已成熟。徐誌摩此時對母親的感情顯然也越過了浪漫的幻想,變得沉著而深化了。徐誌摩是一個真摯奔放的人,他所有的老朋友都愛他,母親當然更珍重他的感情。盡管母親後來也說過,徐誌摩的情趣中有時也露出某種俗氣,她並不欣賞,但是這沒有妨礙他們彼此成為知音,而且徐也一直是我父親的摯友。母親告訴過我們,徐誌摩那首著名的小詩《偶然》是寫給她的,而另一首《你去》,徐也在信中說明是為她而寫的,那是他遇難前不久的事。從這前後兩首有代表性的詩中,可以體會出他們感情的脈絡,比之一般外麵的傳說,確要崇高許多。

一九三一年以後,母親除詩以外,又陸續發表了一些小說、散文和劇本,很快就受到北方文壇的注意,並成為某些文學活動中的活躍分子。從她早期作品的風格和文筆中,可以看到徐誌摩的某種影響,直到她晚年,這種影響也還依稀有著痕跡。但母親從不屑於模仿,她自己的特色越來越明顯。母親文學活動的另一特點,是熱心於扶植比她更年輕的新人。她參加了幾個文學刊物或副刊的編輯工作,總是盡量為青年人發表作品提供機會;她還熱衷於同他們交談、鼓勵他們創作。她為之鋪過路的青年中,有些人後來成了著名作家。關於這些,認識她的文學前輩們大概還能記得。

母親開始寫作時,已是“新月派”活動的晚期,除了徐誌摩外,她同“新月派”其他人士的交往並不深。她初期的作品發表在《新月》上的也不很多。雖然她在風格上同“新月派”有不少相同的地方,但她卻從不認為自己就是“新月派”,也不喜歡人家稱她為“新月派詩人”。徐誌摩遇難後,她與其他人的來往更少,不久,這個文學派別也就星散了。這裏,還要順帶提到所謂徐誌摩遺存的“日記”問題。徐生前是否曾將日記交母親保存,我從未聽母親講起過(這類事在我們稍長後,母親就從不在我們姊弟麵前隱諱和保密),但我確知,抗戰期間當我們全家顛沛於西南諸省時,父母僅有的幾件行李中是沒有這份文獻的。抗戰之後,我家原存放在北平、天津的文物、書信等已大部分在淪陷期間丟失,少量殘存中也沒有此件。新中國成立初期,母親曾自己處理過一些舊信、舊稿,其中也肯定不含此件。因此,幾位權威人士關於這份“日記”最後去向的種種說法和猜測,我不知道有什麼事實根據。特別是幾年前一位先生在文章中說,我母親曾親口告訴他,徐誌摩的兩本日記“一直”由她保存著,不禁使我感到驚奇。不知這個“一直”是指到什麼時候?我隻知道,我們從小在家裏從來也沒有聽到過母親提起這位先生的名字。

文學上的這些最初的成就,其實並沒有成為母親當時生活的主旋律。對她後來一生的道路發生了重大影響的,是另一件事。一九三一年四月,父親看到日本侵略勢力在東北日趨猖狂,便憤然辭去了東北大學建築係的職務,放棄了剛剛在沈陽安下的家,回到了北平,應聘來到朱啟鈐先生創辦的一個私立學術機構,專門研究中國古建築的“中國營造學社”,並擔任了“法式部”主任,母親也在“學社”中任“校理”。以此為發端,開始了他們的學術生涯。

當時,這個領域在我國學術界幾乎還是一未經開拓的荒原。國外幾部關於中國建築史的書,還是日本學者的作品,而且語焉不詳,埋沒多年的我國宋代建築家李誡(明仲)的《營造法式》,雖經朱桂老熱心重印,但當父母在美國收到祖父寄去的這部古書時,這兩個建築學生卻對其中術語視若“天書”,幾乎完全不知所雲。遍布祖國各地無數的宮殿、廟宇、塔幢、園林,中國自己還不曾根據近代的科學技術觀念對它們進行過研究。它們結構上的奧秘、造型和布局上的美學原則,在世界學術界麵前,還是一個未解之謎。西方學者對於歐洲古建築的透徹研究,對每一處實例的精確記錄、測繪,對於父親和母親來說,是一種啟發和激勵。留學時代,父親就曾寫信給祖父,表示要寫成一部“中國宮室史”,祖父鼓勵他說:“這誠然是一件大事。”可見,父親進入這個領域,並不是一次偶然的選擇。

母親愛文學,但隻是一種業餘愛好,往往是靈感來時才欣然命筆,更不會去“為賦新詞強說愁”。然而,對於古建築,她卻和父親一樣,一開始就是當作一種近乎神聖的事業來獻身的。

從一九三一到三七年,母親作為父親的同事和學術上的密切合作者,曾多次同父親和其他同事們一道,在河北、山西、山東、浙江等省的廣大地區進行古建築的野外調查和實測。我國許多有價值的,原貌尚存的古代建築,往往隱沒在如今已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穀之中。當年,他們到這些地方去實地考察,常常不得不借助於原始的交通工具,甚至徒步跋涉,“餐風宿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別。”然而,這也給了他們這樣的長久生活於大城市中的知識分子一種難得的機會,去觀察和體驗偏僻農村中勞動人民艱難的生活和淳樸的作風。這種經驗曾使母親的思想感情發生了很大的震動。

作為一個古建築學家,母親有她獨特的作風。她把科學家的縝密、史學家的哲思、文藝家的激情融於一身。從她關於古建的研究文章,特別是為父親所編《清式營造則例》撰寫的“緒論”中,可以看到她在這門科學上造詣之深。她並不是那種僅會發思古之幽情,感歎於“多少樓台煙雨中”的古董愛好者;但又不是一個僅僅埋頭於記錄尺寸和方位的建築技師。在她眼裏,古建築不僅是技術與美的結合,而且是曆史和人情的凝聚。一處半圮的古刹,常會給她以深邃的哲理和美感的啟示,使她禁不住要創造出“建築意”這麼個“狂妄的”名詞來和“詩情”、“畫意”並列。好在那個時代他們還真不拘於任何“框框”,使她敢於用那麼奔放的文學語言,乃至嬉笑怒罵的雜文筆法來寫她的學術報告。母親在測量、繪圖和係統整理資料方麵的基本功不如父親,但在融彙材料方麵卻充滿了靈感,常會從別人所不注意的地方獨見精彩,發表極高明的議論。那時期,父親的論文和調查報告大多經過她的加工潤色。父親後來常常對我們說,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親給“點”上去的。這一點在“文化大革命”中卻使父親吃了不少苦頭。因為母親那些“神來之筆”往往正是那些戴紅袖章的狂徒們所最不能容忍的段落。

這時期的生活經驗,在母親三十年代的文學作品中有著鮮明的反映。這些作品一方麵表現出一個在優越的條件下順利地踏入社會並開始獲得成功的青年人充滿希望的興奮心情,另一方麵,卻又顯出她對自己生活意義的懷疑和探索。但這並不似當時某些對象牙之塔厭倦了而又無所歸依的“螃蟹似的”文學青年的那種貧乏的彷徨,她的探求是誠實的。正如她在一封信中所說的:在她看來,真誠,即如實地表現自己確有的思想感情,是文學作品的第一要義。她的小說和散文《九十九度中》和《窗子以外》,都是這種真情的流露。在遠未受到革命意識熏染之前,能夠這樣明確地提出知識分子與勞動人民的關係問題,渴望越出那扇阻隔於兩者之間的“窗子”,對於像她這樣出身和經曆的人來說,是很不容易的。

三十年代是母親最好的年華,也是她一生中物質生活最優裕的時期,這使得她有條件充分地表現出自己多方麵的愛好和才藝。除了古建築和文學之外,她還做過裝幀設計、服裝設計;同父親一道設計了北京大學的女生宿舍,為王府井“仁立地毯公司”門市部設計過民族形式的店麵(可惜他們設計的裝修今天被占用著這間店麵的某時裝公司拆掉了。名家手筆還不如廉價的鋁合金裝飾板。這就是時下經理們的審美標準和文化追求!),單獨設計了北京大學地質館,據曹禺同誌告訴我,母親還到南開大學幫助他設計過話劇布景,那時他還是個年輕學生。母親喜歡交朋友,她的熱心和健談是有名的,而又從不以才學傲視於年輕人或有意炫耀,因此,贏得許多忘年之交。母親活潑好動,和親戚朋友一道騎毛驢遊香山、西山,或到久已冷落的古寺中野餐,都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母親不愛做家務事,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說,這些瑣事使她覺得浪費了寶貴的生命,而耽誤了本應做的一點對於他人,對於讀者更有價值的事情。但實際上,她仍是一位熱心的主婦,一個溫柔的媽媽。三十年代我家坐落在北平東城北總布胡同,是一座有方磚鋪地的四合院,裏麵有個美麗的垂花門,一株海棠,兩株馬纓花。中式平房中,幾件從舊貨店裏買來的老式家具,一兩尊在野外考察中拾到的殘破石雕,還有無數的書,體現了父母的藝術趣味和學術追求。當年,我的姑姑、叔叔、舅舅和姨大多數還是青年學生,他們都愛這位長嫂、長姊,每逢假日,這四合院裏就充滿了年輕人的高談闊論,笑語喧聲,真是熱鬧非常。

然而,生活也並不真的那麼無憂無慮。三十年代的中國政局,特別是日本侵略的威脅,給父母的精神和生活投下了濃重的陰影。一九三一年,曾在美國學習炮兵的四叔在“一?二八”事件中於淞滬前線因病亡故;“一二?九”學生運動時,我們家成了兩位姑姑和她們的同學們進城遊行時的接待站和避難所,“一二?一六”那一天,姑姑的朋友被宋哲元的“大刀隊”砍傷,半夜裏血流滿麵地逃到我們家裏急救包紮;不久,一位姑姑上了黑名單,躲到我們家,父母連夜將她打扮成“少奶奶”模樣,送上開往漢口的火車,約定平安到達即發來賀電,發生意外則來唁電。他們焦急地等了三天,終於接到一個“恭賀弄璋之喜”的電報,不禁失笑,因為當時我已經三歲了。

然而,這樣的生活,不久就突然地結束了。

一九三七年六月,她和父親再次深入五台山考察,騎著騾子在荒涼的山道上顛簸,去尋訪一處曾見諸敦煌壁畫,卻久已湮沒無聞的古廟——佛光寺。七月初,他們居然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外麵找到了它,並確證其大殿仍是建於唐代後期(公元八五七年)的原構,也就是當時所知我國尚存的最古老的木構建築物(新中國成立後,在同一地區曾發現了另一座很小的廟宇,比佛光寺早七十多年)。這一發現在中國建築史和他們個人的學術生活中的意義,當然是非同小可的。直到許多年以後,母親還常向我們談起當時他們的興奮心情,講他們怎樣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無數蝙蝠扇起的千年塵埃和無孔不入的臭蟲堆中摸索著測量,母親又怎樣憑她的一雙遠視眼,突然發現了大梁下麵一行隱隱約約的字跡,就是這些字,成了建築年代的確鑿證據。而對謙遜地隱在大殿角落中本廟施主“女弟子寧公遇”端莊美麗的塑像,母親更懷有一種近乎崇敬的感情。她曾說,當時恨不能也為自己塑一尊像,讓“女弟子林徽因”永遠陪伴這位虔誠的唐朝婦女,在肅穆中再盤腿坐上他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