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戀冬妮婭
劉小楓
1974年的閱讀與情感
以死亡的想象沉思生命
他徘徊於悼別與憧憬之間
以獨白的句式承諾無所悔恨的人生
那是一個俄羅斯青年曾經響亮的名字
那是一個樸素時代曾經不朽的世界名著
被遺忘的格言
抄在被遺棄的塑料日記本的扉頁上
昔日的偶象
淹沒於今天眼花繚亂的明星排行榜
而1974年的春天
保爾-柯察金幾乎是你唯一的閱讀
那些溫暖的逃學的下午
斷牆外低矮的樹林裏
你沉醉於最初的崇拜
也惶恐於最初的迷戀
一遍遍
你持久地、秘密地
想念著冬妮婭
想念著歌唱在山楂樹下的美麗少女
傾刻間
纏綿的露水吞沒於革命的激流
心碎的冬妮婭
凝視著保爾的一臉憂愁
昨夜的愛情與明天的鬥爭
對峙在這告別的黎明
而在美麗與神聖之間
英雄隻能有一種背叛
艱苦地
你跋涉在繁體字的叢林中
幻想革命與愛情的完美妥協
期盼神聖與美麗握手言歡
而結局終於來臨
在一個冬天的車站
你目睹了他們最後的相逢
最後的決別
風雪中的保爾
手握鐵鎬的布爾什維克
以“公民”稱呼自己最初的戀人
無言的冬妮婭
淒楚的冬妮婭
在淚光裏承受著無情的階級蔑視
保爾堅定地踏入風雪
踏入冬季的烈焰
這是蘇維埃的革命之火
一個英雄必經的考驗
而此刻你終於明白
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低矮的樹林裏
你捧著泛黃的書頁
少年的眼神凝視著天空
陽光在淚水中映出彩虹
吟誦著保爾的名句
意誌的力量使你顫栗
而冬妮婭,當你再次默讀她的名字
有一種感覺幾乎令你窒息
那時
你正曆經熱烈而脆弱的年齡
隻能以敬畏代替模仿
以眼淚代替血
1974年
彷惶而無從墮落的歲月
一個布爾喬亞的少女
成為你僅有的心事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我戀上了冬妮婭。那一年,“文化大革命”早已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革命沒有完,正向縱深發展。
戀上冬妮婭之前,我認識冬妮婭已近十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我高小時讀的第一本小說。一九六五年的冬天,重慶的天氣格外荒涼、沉悶,每年都躲不掉的冬雨,先是悄無聲息的下著,不知不覺變成了令人忐忑不安的料峭寒雨。
強製性午睡。我躲在被窩裏看保爾的連環畫。母親悄悄過來巡視,收繳了小人書,不過說了一句:家裏有小說,還看連環畫!從此我告別了連環畫,讀起小說來,而且是繁體字版的。
奧斯特洛夫斯基把革命描寫得引人入勝,我讀得入迷。回想起來,所以吸引人,是因為他描寫伴隨著戀愛經曆的革命磨煉之路:保爾有過三個女朋友,最後一個女友才成為他的妻子;那時,他已差不多癱瘓了。質麗而佐以革命意識的達雅願意獻身給他——確切地說,獻身給保爾代表的革命事業。革命和愛欲都是刺激性的題材,象時下的警匪與美女遭遇的故事,把青少年弄得神情恍惚,亢奮莫名。但革命與愛欲的關係我當時並不清楚,究竟是革命為了愛欲,還是愛欲為了革命?革命是社會性行為,愛欲是個體性行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而愛欲是偶在個體脆弱的天然力量,是“一種溫暖、閃爍並變成純粹輝光的感覺”……
象大多數革命小說一樣,愛欲的伏線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故事中牽動著革命者的經曆,但革命與愛欲的關係相當曖昧,兩者並沒有意外相逢的喜悅,反倒生發出零落難堪的悲喜。在“反”革命小說中,革命與愛欲的關係在陰鬱的社會動蕩中往往要明確得多。帕斯捷爾納克寫道,拉娜的丈夫在新婚之夜發覺拉娜不是處女,被“資產階級占有過”,於是投奔“資產階級”的革命;日瓦戈與拉娜的愛情被描寫成一盞被革命震得劇烈搖晃的吊燈裏的孱弱燭光,它有如夏日曠野上蒼涼的暮色,與披紅綻赤的朝霞般的革命不在同一個地平線。
愛欲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處於什麼位置?它與那場革命的關係究竟怎樣?從一開始我就下意識地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我老在想,為何作者要安排保爾與冬妮婭在冰天雪地裏意外重逢?在重逢中,保爾用革命意識的“粗魯”羞辱初戀情人的驚魂,說她變得“酸臭”,還佯裝不知站在冬妮婭身邊的男人是她丈夫。
這樣來敘述自己的初戀,不知是在抱怨革命對初戀的閹割,還是在報複初戀中染上的資產階級的藍色水兵服和肥腿褲上的異己階級情調。出逃的前夜,保爾第一次與冬妮婭摟抱在一起好幾個小時,他感到冬妮婭柔軟的身體何等溫順,熱吻象甜蜜的電流令他發顫地歡樂;他的手還“無意間觸及愛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沒有發生,或革命在相愛的人兒與溫柔之鄉緊挨在一起的時候戛然而止,保爾就與資產階級的女兒結了婚,那又會是一番故事。
他們發誓互不相忘。那時保爾沒有革命意識,稱革命為“騷亂”。
熱戀中的情語成了颶風中的殘葉,這是由革命意識造成的嗎?
這部小說我還沒有讀完第一遍,大街上、學校裏鬧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不懂這場革命的涵義,隻聽說是革“資產階級”的命;所有資產階級都是“酸臭”的,冬妮婭是資產階級的人,所以冬妮婭是“酸臭”的。可是,為什麼資產階級的冬妮婭的愛撫會激起保爾這個工人的孩子“急速的心跳”,保爾怎麼敢說“我多麼愛你”?
我沒空多想。帶著對冬妮婭“酸臭”的反感,懷揣著保爾的自傳,加入“文化大革命”的紅小兵隊伍,散傳單去了。
其實,一開始我就暗自喜歡冬妮婭,她性格爽朗,性情溫厚,愛念小說,有天香之質;烏黑粗大的辮子,苗條嬌小的身材,穿上一襲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是我心目中第一個具體的輕盈、透明的美人兒形象。但保爾說過,她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對她產生感情……我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其實是因為,如果她不屬於革命中的一員,我就不能(不敢)喜歡她。
“文化大革命”已進行到武鬥階段。“反派”占據了西區和南區,正向中區推進;“保派”占據了大部份中區,隻餘下我家附近一棟六層交電大樓由“反派”控製,“保派”已圍攻了一個星期。南區的“反派”在長江南岸的沙灘上一字兒排開幾十門高射機關槍,不分晝夜,炮擊中區。
不能出街,在槍炮聲中,除了目送帶著細軟、扶老攜幼出逃的市民,我讀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就在那天夜裏,自動步槍的陣陣掃射通宵在耳邊回蕩,手榴彈的爆炸聲不時傳進我陣陣緊縮的恐懼中;總攻交電大樓的戰鬥在我家五百米遠的範圍激烈進行。清晨,大樓冒起濃煙。“保派”通宵攻擊未克,幹脆放火,三麵緊縮包圍。死守的“反派”們終於棄樓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