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狀元女婿徐枕亞
自五四運動開始,作家別辟新途徑,提高思想認識,涉筆以語體為主,把詞藻紛披的文言小說,擯諸文壇之外,稱之為“鴛鴦蝴蝶派”。指該派行文,纏綿悱鍘,動輒有所謂“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等俳句,成為濫調。尤其以《玉梨魂》作者徐枕亞,為“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人物。實則以文采取勝,而駢散出之,始作俑者,當推唐代著《遊仙窟》的張為祖師。這部小說韻散並用,在我國已失傳,卻保存在日本,收入汪國垣校錄的《唐人小說》中,上海古籍出版社付諸印行。直至清代,陳蘊齋(球)所作《燕山外史》。根據明馮夢禎所撰《竇生本傳》,把竇繩祖遇合李愛故事,演衍為三萬一千餘言的駢儷小說,統體四六成文,當時吳展成認為千古言情之傑作。陳蘊齋,浙江嘉興人,落落寡交,家貧賣畫自給,這書本備插圖,以短於資力,不得不作罷。竇繩祖為燕山人,因稱《燕山外史》。此文錯翠鏤金,不參散句,那就比“鴛鴦蝴蝶派”還要“鴛蝴派”了。大興胡文銓題詞有雲:“麗製推張,新編托董狐。”可知他是《遊仙窟》的繼承者。那著《玉梨魂》的徐枕亞,屬於再繼承之後起,代表“鴛鴦蝴蝶派”是不夠格的。此後學步枕亞,自鄶而下,一味淫啼浪哭,甘居下流,凡此都歸罪於枕亞,似乎尚須加以公允的評判。
枕亞生於光緒己醜年,名覺,別署徐徐、眉子、辟支、泣珠生、東海三郎、東海鮫人、青陵一蝶等,江蘇常熟人。其兄嘯亞,後易名天嘯,別署天涯淪落人,著有《天嘯殘墨》、《太平建國史》、《神州女子新史正續編》、《珠江畫舫話滄桑》、《天涯淪落人印話》,有海虞二徐之稱。嘯亞喜篆刻,枕亞擅書能詩,其父亦翰苑中人,著《自怡室雜鈔》,有句雲:“伴我寂寥饒別趣,一勤鐵筆一勤詩。”深喜二子之能傳其業,而書香不替哩。枕亞十一歲即作元旦詩“愁人那有隨時興,鑼鼓聲休到耳邊。”及弱冠,積詩八百多首,己酉作客梁溪,詩稿散佚,及追憶若幹,標之為《吟剩》。讀書虞南師範學校,既而遷至虞山北麓的讀書台,為梁昭明太子選文處,如此勝跡,益增潛修咀含之樂,為他生平最得力處。同裏有陳嘯虎、俞天憤、姚民哀、吳雙熱相交往,和雙熱尤為莫逆,嘯亞、枕亞本屆同氣連枝,三人更訂金蘭之契。民國初年,周少衡(浩)在滬市江西路創辦《民權報》,三人聯翩應少衡之招,同任該報輯務。尚有李定夷、蔣箸超、包醒獨等互執筆政,這時文藝篇幅,占很大版麵,枕亞撰《玉梨魂》,雙熱撰《孽冤鏡》,都為駢散式的說部,兩篇相間登載,仿佛唱著對台戲,因此所稱“鴛鴦蝴蝶派”雙熱亦與枕亞並列,均成“逆流”中人。
那《玉梨魂》究屬是怎樣的一部書?魏紹昌所編的《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在作品部分,載著《玉梨魂》的片段。有《全書內容提》,我不憚辭費,做個謄文公,把它錄在下麵:
“《玉梨魂》,徐枕亞著。全書三十章,民初發表於《民權報》,一九一三年九月出版單行本。寫的是當時一個青年寡婦和一個家庭教師的戀愛故事。這個家庭教師叫何夢霞,蘇州人。父親潦倒以終,他自己又懷才不遇。因此,隻不過二十來歲的人,就覺得世上的艱苦辛酸,都已嚐盡,成天鬱鬱寡歡,多愁善感。那年,他被介紹到無錫的鄉村小學來當教師,住在遠房親戚崔姓的家裏。崔家隻有一個老翁,一個媳婦,一個孫子,女兒在外地上學,兒子前兩年死了,全家籠罩著一層寂寞淒愴的氣氛。夢霞是崔老翁請去順便教小孫子讀書的。某日,夢霞看見庭前一棵梨樹落了一地的花瓣,勾起一番哀思,於是效學林黛玉,將花瓣拾起,用土埋好,並立石為誌,題名‘香塚’。不料到了晚上,他將就枕,忽然聽得窗外有一陣幽咽的哭泣聲,急忙披衣窺視,隻見梨樹之下,站著一位脂粉不施、縞衣素裙的美人,滿麵淚痕,哀痛欲絕。又一日,夢霞從學校回來,發覺室中少掉了一部他寫的《石頭記影事詩》稿本,卻多了一朵曾在發髻上簪過的荼蘼花。夢霞又驚又喜,立寫一信,交給每晚來上課的小學生,要他轉交母親。翌日,小學生帶來了回信。從此夢霞和寡婦白梨影的戀愛,就這樣開始了。這一對男女的感情非常熱烈,然而他們都不敢打破當時禮教的設防,堅守著‘發乎情止乎禮’的古訓。隻是通通信,做做詩,借此吐露相思的苦悶。他們很少見麵,即見了麵,雙方都拘束著、矜持著,不敢有所表示。一次,梨影病了,夢霞去慰問,兩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句話也不說,流了幾點眼淚,各人做了一首詩,寫在紙上,給對方看看而已。梨影想自己決不能跟夢霞結合,就打算把小姑介紹給他,以彌補這個缺憾。事情得到崔翁的同意,已說定了,可是男女雙方都很勉強。夢霞的心上人還是梨影,小姑也為這不自主的婚姻而傷懷。三個人都怨、都恨。小說著意剖析梨影那種陷入迷惘之中苦悶而不能自拔的心情,愛這個人而無法得到這個人,又舍不得放棄這個人。她要夢霞跟小姑結婚,其實就是藕斷絲連的意思,那麼成了自家的近親,以後還能接近他。可是夢霞來信,卻說: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回。梨影百感交集,一麵為夢霞誤會了自己的深意而悲傷,一麵又為夢霞這種堅定不渝的愛情而銘感。再這樣做下去,要給家族誹議,社會指謫的,隻有斷絕的一途,要斷絕,又隻有死的一途,憂憂鬱鬱,梨影得了病而死了。死後不到半年,小姑也自怨自艾地死了,小姑死了一年多,夢霞參加革命戰役,又在戰場上死了。”
情節是這樣,筆墨很純潔,主題是抨擊舊社會的封建禮教,為了婚姻不自由,犧牲了不知多少的男女青年,在當時來講,這書是有進步思想的。全文在報上登載畢,即徇讀者之請,刊為單行本,由民權出版社出版,不知重印了多少次,為民初最暢銷的說部。第一版封麵,出於吳興沈伯誠手繪,封麵作茶褐色,用玻璃版精印,在月色中,一澹妝嬋娟,倚樹飲泣。大約玻璃版不能多印,此後重版,封麵易去,無複初版的工致了。書以“葬花”一章始,三十章“憑吊”結束。書中人的夢霞,即枕亞夫子自道,他確在無錫鄉間蓉湖教過書,喜讀《紅樓夢》,著有《紅樓夢餘詞》,由他的好友陳惜誓加以評點,如什麼元春省親、李紈教子、黛玉葬花、探春征社、湘雲詠絮、香菱學詩、紫鵑試玉、小紅遺帕、寶玉晤情、晴雯撕扇、寶釵論畫等,凡六十闋,書中所謂《石頭記影事詩》,即指此而言。據劉鐵冷見告,梨娘、鵬郎,實有其人,雲間沈東訥和枕亞同事,曾見到梨娘、鵬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