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楔子(1 / 3)

楔子

“還在裏麵,越往深路越不好走。”最前麵的男人在領路,對於他們來說,在這種地方跋涉已經頗為費力,但引路人還是會偶爾回頭看一眼,旋即微微弓著腰繼續向前。他們剛剛從半人高的灌木林中走出來。

引路的男人有一雙像鷹一樣狹長的眼睛,但是顯然不會有什麼鋒芒,隻有熟悉的經驗,他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

身後五個更為魁梧的男人戴著軍帽,在越過無路的亂石時步伐也顯然更沉穩,隻是陰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們的臉。開始時這多少讓引路人心中不安,他數次回頭,並不是要確認這些人是不是跟丟了,這並不讓他不擔心,他隻想從他們的臉上多少能讀出一些情緒,但漸漸走入昆侖的深處,那些不安就好像一顆石子丟進了海水,被一種更大的包容不由分說地吞噬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路。”男人一邊用軍人給他的軍刀砍著橫生的枝幹,一邊說道。而事實上,他們從中午幾乎影子最短的時刻出發,眼下已經快要天黑了,隨著山路深入,植被卻漸漸稀少,一開始在茂盛的灌木叢中還偶爾遇到一些有些歲月了的大樹,可是從傍晚開始,大部分時候都隻能找到禿頹的草皮了。這說明他們的海拔在上升,但引路的男人還是時不時地揮砍幾下,有點像某種自我慰藉。

“聽說,昆侖有落日的意思是麼?”軍人中為首的那個掛著上尉地軍銜,總會時不時說幾句話,這時引路人便可以放鬆地看向他們,這裏麵隻有為首的那個那人在與他對視時會現出微笑,所以他很自然地對這個男人感到些親近。

引路人一邊走一邊說:“以前老人有說過,在很早的語言裏,大概‘昆’有日落地意思,‘侖’是一種神山。”

“萬山之祖,應該有很多故事吧。”為首的男人笑了一聲。

“啊,大多數都是騙外地人的。昆侖山脈兩千多公裏長,現在說的昆侖和很久以前古書裏記載的昆侖大概都不是一個地方了,現在的昆侖山脈是漢武帝當年一拍腦子劃定的,因為這邊出美玉,古時候人相信能出美玉的才是神山,還有老輩說最古老的昆侖山其實比現在地圖上畫的要廣闊得多,這樣大的一片地,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會發生多少故事啊?”引路人似乎在閑聊中稍微鬆懈了些許緊繃的狀態,把腰上別著的水壺取下啜了一口,“住得久了就沒什麼可怕的,不是那種恐怖的可怕。”

“一種敬畏?”男人恰到好處地問。

引路人回頭笑了一下:“對,靠山的人永遠要對深山懷有敬畏,就像航海家永遠要敬畏大海,同誌,您不是青海本地人吧?”

他這是試探性地詢問,但也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多知道一些來壓製心裏的不安,可那個男人不再回答,隻是得體地微笑,引路人識相地閉嘴。天幾乎黑了下來,腳下的路不知不覺中已經越來越滑,六個人行走得很慢,再小心也難免打滑,為首的男人用手電照著下麵的路,那束光柱像躋身在巨大的黑暗中無比渺小,瞬間就被吞噬了,更遠處全部是冰冷的玄武岩。

“我們已經進入高山凍土層了,現在是夏天,但到了夜裏岩石上還是會很滑。”引路人停了下來,“還有最後一段路,再往裏就是真正的無人區了,即便像我們也基本上不會進這種地方,今晚就趕到麼?”

為首的男人揮了揮手,身後四個軍人在一塊夠大的玄武岩上坐下,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舒服:“繼續走吧,但是先休息一下。你的水還夠麼?”

引路人下意識摸了摸腰間,他回答說,夠的。男人用手電照了一下,透明的水壺裏,水透過光束像是一顆開孔奇異的小燈,男人說:“就那麼點兒了啊?”

他招了招手,引路人隻好把水壺遞了過去,眼下已經一片漆黑,隻有借著一麵巨大的圓月,玄武岩上閃爍出幾萬雙眼睛一樣奇詭的光,男人一邊從自己的水壺裏引水給引路人,一邊語氣隨意地問:“您是怎麼找到回去的路的?老實講,現在再讓我回去,我已經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引路人接過水壺,沒有坐在那塊玄武岩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地上,他並不看向男人的眼睛:“我們也不會來這裏,常去的那片山區我很熟,不用標記都不會迷路。但這裏不行,我們進去的時候是很隨機的,沒有一條具體的路。”

他看了一眼男人,男人顯然是想要他繼續說下去。

他頓了頓,繼續說:“那天我們幾個人本來是要去稍微深一點的山裏采藥,本來打算是連這裏都不會走到的。其實現在的人,就算是生在這裏的,也很少進那樣的山了,一個是也采不到什麼東西,再一個是也實在太危險了。後來我想,我們那回進去就是中午時候喝多了,說一塊去碰碰運氣,這段時間是雪靈芝出來的時候,您知道雪靈芝麼?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間仙草,采到就發大了。我們沒看時間,而且那天很奇怪,天快黑時聽到了打雷的聲音,腦子一下子特別暈,視線也很模糊,清醒過來時已經到了完全不認識的地方了。”

引路人說話時看著遠處,無數的冰晶鑲嵌在岩石中間,在月光下反射出星點的白光。

男人略微笑著問:“你們酒量怎麼樣?”

引路人終於和他對視了一眼,隨即又移開了視線:“不至於,絕對不至於。其實進山之前沒有那麼暈的,倒是越往深處走越感覺不到自己在走,就像做夢一樣,眼前也是白花花的一片,能看見路,但好像什麼都蒙在一片霧裏了,這裏哪裏會有霧?也許是那天的酒有問題,我們幾個人都喝了,所有人都有這種感覺。”

男人點了點頭。

引路人繼續說:“一開始,是走在最前麵那個人去解手,當時已經看到戈壁了,晚上結著一層冰,那看過去一眼,我們一下子全都嚇醒了。”

男人在手裏把玩著自己的軍帽,低沉地說:“庫木庫裏一帶的沙子裏富含水,高原加上日落後氣溫降低,的確會在戈壁和沙漠裏看見冰結晶。”

引路人又喝了一口水,仿佛裏麵裝的是酒:“然後那個去解手的人忽然叫了一聲,我們圍過去看,隻看見在一塊凸起的石塊下麵是一個洞坑,不算很深,可以直接跳下去,但離地麵也不近,而且那隻是一個洞口,夜裏光線不好,可是我們都有預感,這個洞向下能延伸出一個深不可測的坑。讓那個人喊出來的是洞口的骨頭,其實在深山裏看見骨頭沒有那麼可怕,即便認出來是人骨的時候也有,但這些骨頭就讓人覺得很恐怖,它們顯然是頭骨和一些肋骨碎片,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這個洞打開了,骨頭滑出來的樣子我們看了一下子就能想到,那個坑裏全部是這樣的骨頭。”

那五個軍人安靜地聽著。

“膽小的兩個人說要回去,但我們三個意識到,這也許是個墓。”引路人說到“墓”時壓低了聲音,這也是他怕這些軍人的原因,他本來是想要盜墓的,“昆侖山是龍脈啊,上世紀時候經常有團隊進山盜墓,我們本來就是來賭命的,看到了骨頭反而有些興奮,因為這應該是一個有活人陪葬的墓,這麼大規模的陪葬,那墓主人的寶貝得有多少?那兩個人就在外麵望風,我們三個順著坑滑下了。進了坑後才發現,那裏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遍地是零碎的骨頭,我當時沒有帶什麼照明工具,粗略估計也有上千具,我們更興奮地開始找陪葬品,完全沒有注意到,墓室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了。”

引路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不相信自己說的話,也許是因為太過於詭異,他回來後從沒有對別人說起過,怕別人以為他是瘋子:“但是沒有找到一件陪葬品,上麵的人忽然喊話,洞裏聲音很難傳進來,隻能聽見一些轟鳴,上麵好像在說,打雷了,我們心想這樣的高山凍土怎麼忽然就打雷?氣氛一下子就不對了,一個人在我旁邊說,你看這些骨頭有沒有感覺奇怪,我猛然反應過來,那些骨頭,都是沒有腿的!它們雖然散落開來了,但還是勉強能夠把一具一具區分開,沒有看到過任何腿骨,那些骨頭下半身的位置,全部都是一節一節的蛇骨,我拚了一具,那個蛇尾接在肋骨下麵,大概能有兩米長。”

“每一具都是這樣嗎?”上尉問。

引路人點頭,他總感覺自己說出了一個不該說出來的黑暗的秘密,讓風吹過凍土層都有陰森的聲音。

軍人想了想說:“比較久遠的一種殉葬中確實有把人的半身和動物的半身,或者兩種動物的半身拚接起來陪葬的,基本上是因為那個時代的動物崇拜,也許蛇是他們的圖騰信仰,墓主人希望用這種方式獲得蛇的力量。”但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上千條這樣的大蛇怎麼可能輕易找到?

引路人繼續說:“總之,反應過來之後我們就往外麵跑,什麼都顧不上了,在洞口的時候,我們看見那兩個不敢下洞的人竟然跳進了洞裏,他們看起來很驚恐,我那個時候才知道上麵真的有雷電,紫色的閃電直接劈到地麵上像能走動,那兩個人害怕就跳了下來,我說,這裏不對勁,我們得回去,但那時已經晚了。坑裏空氣忽然變得特別稀薄,幾乎無法呼吸,他們說外麵的雷要炸死人的,不肯出去,我回頭看了一眼,墓裏竟然有紫色的螢火,但很細微,像是附在那些骨頭上的。我再也顧不上了,拚命地爬上去就跑,跑到很遠之後雷電停了,回頭沒有一個人跟上來,我已經在我認識地灌木林了。回來的路上我沿路做了標記,隻是凍土層之後沒有地方標記了,但很奇怪,這裏有很多細碎的小岩石,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它們幾乎排列成一條線的。”

上尉向遠方看,果然有一些延伸的線,中間是間隔,大抵還算得上等距,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竟然有些像幹涉條紋。

引路人說:“也許當時,我們就是無意識地跟著這條線走的,我們當時都盯著腳下。所以,跟著這些石頭,就能回到那個地方。”

說完他就不再出聲,默默地喝水,為首的軍人見他說到激動時胸口起浮,現在漸漸平息,卻始終望著遠方。所有人安靜了一段時間後,男人說:“再休息五分鍾吧,我們今晚趕去那裏看看,沒有什麼是不能解釋的。”

他依舊是熟悉的微笑,引路人忽然感覺到冰涼,低頭看,原來是那個軍人塞過來一支手電,他說:“沒有特殊情況的時候不要用,山裏還有別的狩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