腔音婉轉,熱情之至,對於生意人來說,這絕對是頭等的吆喝話。
年輕道人打小便在龍虎山安靜清修,鑽研道法,也是他天資甚高,並未經曆過尋常聖人那般的枯坐麵壁千年,遊曆世間萬年的辛苦修道之路,他的修道之路,或者說成聖之路一直都是一馬平川,連個像樣的心魔瓶頸都沒遇見過。
這在其龍虎山本家來說,便是世間至純至淨的道體轉世,若是經曆那些駁雜塵世,反而會玷汙道體純淨輕靈,已至“不美”,進而那顆一心向道之心,極有可能一朝崩塌,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所謂福也禍也,誰也說之不清。
所以,年輕道人哪裏見過此等世麵?當下便有些受之不住,顯得很是拘謹,但到底是“山”字輩的大宗門師祖之輩,禮儀有方,還是彬彬有禮地回道:“無妨無妨,大娘此番心意,道人領下,領下便是。切不要再勞煩,道人此廂先謝過。”
張嬸子笑嗬嗬地去忙乎去了,別看一位沒見過大世麵的鄉野村婦,可這察言觀色,臉色如何,可不是一定要見多少多少世麵便可成的。
年輕道人暗鬆口氣,正色下來,繼續前言,“我想你們二人應該也有所耳聞才是。”
邱楚子心中一凜,對於傳聞,他的確是知曉一二,而且他又不傻,相反,還很聰明,道人此舉,已是坐實了殺機已起的嫌疑。
倒是旁邊的趙老實有些不甚明白,聽得雲裏霧裏的,不過有些事他倒也知道,這道人囉裏囉嗦,遮遮掩掩的一大堆,肯定是楚子和他那個便宜學生之間的小秘密有關,他自然也是關注的緊。
聽不懂,那就硬聽。
年輕道人伸手拿起桌上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濃茶,輕飲一口,“‘亂世’封印被破,邱楚子,你可知?”
年輕道人看似是詢問,實則一語中的。
丘楚子如何不可知?
隻得苦笑著點點頭道:“‘亂世’解封,自是知曉,隻是,我前些日子觀其內劍靈已是萬年道行消耗殆盡,理應再無重現天日之理才是,道長恕我直言,現在的‘亂世’不過是一柄比之利刃凡兵好不到哪裏去的尋常劍刃罷了,早已是沒了昔日榮光,道長又如何在意這些瑣碎事?”
關於神劍“亂世”,是有諸多說法,例如上承末世之尾,下啟現世之始,算是開此禮行現世,構築現世之盛的絕世神劍。
再如斬當時天下十大神兵,五大仙劍,仍然意氣風發,肆意九州五嶽,劍氣所至,不曾有敢觸之或是阻攔者。
可歸根結底,到底是那個男人的佩劍,自那個男人被各家聖人聯手向乾坤借法,再向天借力,打散了他的三魂七魄,最後隻留有一魄苟延殘喘,被封印於九曲黃泉之中後,神劍“亂世”便是真正的沒了主人。
究其本身,也不過是如那空有一身毀天滅地劍意的孩童般,被道祖儒聖之流,聯手坑蒙拐騙,又將其封印於北河大陸的眾神,仙,聖的隕落之地,至於那些神仙聖人,大都是死於那柄“亂世”之下的冤悲,氣短鬼,所以能將‘亂世’封印於其地,也算是以儆效尤了。
隻是任誰都沒曾想到,多年歲月流逝,天地演化之下,那裏竟會形成了一片一片遮天蔽日的紫竹林,至於昔日的悲慘壯骨,陰風陣陣,還有那些戰場遺址下的慘烈之氣,英烈之魂,早就如煙過,塵歸塵,土歸了土,再也瞧不見昔日攝人心神的戰場遺址之貌。
說來也是可歎又可悲,經年之前,還是有一位儒家聖人路過此地,原本是想去看看封印是否有所觸動,那柄“亂世”是否還有戮世之威的無雙劍意沒有磨礪幹淨,可在瞧見周圍那些極美的紫竹林海後,一下便沒了興致。
長長歎了聲,“我輩修士求道練氣,講義以規,定學駛於天地大道,先有踏雪奔林過海,後有開山鋪路斬荊棘,踏上長生橋,尋那長生路,欲求與天地同福壽,可到得了頭來,竟是塵埃一場,痕跡不曾流,算是何苦來哉?”
“先生......是你錯了啊。”
一句長歎,天地驚聞,紫竹林方圓千萬裏的妖獸山鬼,或是小鎮百姓,全都聽得一清二楚,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些說書先生,將這一席話,簡單地添油加醋,稍作加工,便當做遊走於各個小鎮,小村,或是小城之中,能夠糊口的營生所在。
說來也奇怪,這大多數人都還愛聽這一口,也倒是間接地養活了一方說書人了。
此時年輕道人緩緩搖了搖頭,“非也,雖是凡兵,可依然還有著食牛之氣,不容小覷。”
邱楚子暗自戒備,心中極速思量著應對之策,“道長這是何意?”
年輕道人從袖口摸出一張巴掌大小的黃紙紅字符籙,放在桌上,顯得極為有誠意,指著符籙道:“此符籙為清意醒神符,算是我時常閑來無事所做,一般用來靜心靜意,若是遇到道法未成的山妖鬼怪,也能淨化其超脫,雖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道家符籙,可比之八九階,到底還是夠的。”
接著瞧著對麵二人,年輕道人竟是極為罕見地勸說道:“那少年同是天譴之人,與之當初那個男人何其相似?雖是現如今他的長生橋已爛,時日無多,況且天地不許,那些個可以續命的天才地寶,也是注定避他,躲他之局,無緣無福。可誰又能保證沒有那天道留一線之說?就那麼確定真就不會有那一線生機?所以了,為了以防萬一,或者說將人間災禍的預發苗頭,扼殺於搖籃之中,也是我龍虎山天師府,千百年來,第一的宗門要義,你們可知?”
邱楚子苦笑連連,“道長貴為一方聖人,去追殺一個連人境都未破的小娃娃,未免有些不合規矩吧?”
年輕道人搖了搖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與身份,修為,地位,甚至大道都無關。”
接著又直截了當的問道:“隻是道人我尋不到那少年契機,還望告知。”
邱楚子麵色大變,一張手那支青竹白宣的折扇便突兀入了手中,冷哼一聲道:“道長真就不怕壞了規矩?我等二人與坐鎮此地的文梁聖人還是能夠說得上話的!況且那少年也是文梁聖人承認下的!”
年輕道人對於邱楚子的態度,也不惱,隻是沉吟片刻,然後極為幹脆地將桌上符籙收了回去,“道人打攪了。”
轉身便出了包子鋪。
留下邱楚子和趙老實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這道人看似咄咄逼人,怎麼虎頭蛇尾的便走了?
就在這時,已是走出包子鋪門口的年輕道人,突然停下腳步,頭未回,用隻有他們二人聽得到的話語傳音入密道:“切記四更山鬼吹燈嘯。”
玄之又玄,又顯天機之理。
二人疑惑上又加疑惑,懵懵懂懂。
那位姓張,名山,來自龍虎山的年輕道人,終於是漸行漸遠,緩緩融入彩街來來往往的凡俗人流之中,最後流著餘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