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的殺人速度現在大約已提高到了每秒三十人左右,密集的死光猶如一張綠色的大網,罩在小鎮的上空。
看似不可一世的人浪此刻如同撞上了礁石,人的生命的脆弱現在暴露無遺:三十分之一秒而已。似乎還嫌火力不足,那一門電磁大炮也加入了殺人的行列。它一炮又一炮地打在人群的縱深,幫助減輕壓力。炮彈在離地麵十來米的空中爆炸,以最佳殺傷效率用飛射的彈片將大片的人割草般砍倒。我能看見翻滾著飛向天空的頭顱和手臂……
急風暴雨般打來的死亡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衝擊著我。我仿佛遭到了嚴冬酷寒的突然襲擊,身體、靈魂、思維一起被凍住了,以至於我做不出任何反應,因而也沒有任何感覺。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明明已經完全沒有了衝進居民區的任何希望,他們卻仍然瘋狂地繼續衝擊著。人浪緩慢地向鎮裏流動,但不等衝到一半的距離這人浪的能量就將篤定耗光。這些人此刻似乎喪失了正常的分析判斷能力,而完全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所控製,令他們對死亡麻木不仁無動於衷。但在高塔的麵前,這種頑強也是沒有意義的。隻見綠光閃處,死者層積,黑鷹部落的身軀急劇縮小……
終於有人開始恢複自我意識,感覺到了恐懼,他們開始回轉身向外麵跑,但在跑出生死線之前,向前衝和往後退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扭頭望向父親的臉,想了解此刻別人的感受。我看見父親的臉色蒼白得像天上的雲朵,但他的耳朵卻奇怪地變的通紅,似乎血都流向了雙耳。
恐懼終於徹底感染了所有的入侵者,人浪的徹底大退潮開始了。但高塔似乎並不打算減低效率。人們依舊在成片倒下。隻是電磁大炮安靜了下來。
這時我有感覺了。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它既像是令我直欲燃燒的火熱,又像是將我凍徹骨髓的酷寒,總之難受得厲害,簡直無法忍受。
等到高塔的死光發射頻率開始下降之時,生死線之內的人影已經稀稀落落了。
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線邊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同胞哭著喊著奔跑或倒下。他們沒法幫助線內的人。
當生死線之內的最後一個人倒下了之後,死一般的沉寂降臨大地,我們和外麵的幸存者都陷入了凝滯狀態。空氣中飄蕩著空氣電離之後的辛辣味道。
隱隱地,我聽見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它細若遊絲但卻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終於,我聽清楚了,那是哭聲,是從外麵傳來的幸存者們的哭聲。那哭聲分外悲切,我從中聽出了生還者對死者的哀悼,還有對自己的憐憫。他們今後的命運凶多吉少。這個部落中最強壯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隻剩下了一些兒童和少年,這個部落事實上已經滅亡了。
哭聲在天地之間緩緩飄蕩,但在廣漠的世界中這哭聲顯得那麼的微弱……
一切都已結束,但是人們卻都不離開果林,吃完晚飯人們仍然露宿在這兒。
我像前幾天一樣守上半夜。
懷抱獵槍身披著皮毯的我,疲憊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動彈一下。我實在不明白我為什麼感到這麼累?
我倚靠著一棵果樹,偏著頭用臉頰貼著冰涼的槍管,一動不動地木然凝視著這個已被黑暗籠罩的世界。
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可怕的現實使我終於無比深切無比形象地領教了外麵世界那殘酷的、以鄰為壑的生存原則,領教到了他們相互爭鬥傷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終於看清了這樣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個真實的世界使我徹底明白了進化的重負的分量:它竟能迫使一個極為強悍的群體不惜以全族滅亡為賭注,甘原忍受巨大的犧牲也要嚐試卸下!黑鷹部落絕不是為了我們倉庫中的麥子才不顧一切地向我們一再進攻的,需要足夠的糧食隻需多搶幾個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們的真正意圖,是要奪取我們的這座獨一無二的小鎮,奪取我們的高塔,卸下肩頭沉重的進化的重負,擁有一種輕鬆幸福的生活。這就證實了我一直以來對進化的猜測:絕不存在令人心曠神怡的進化!有進化就會有艱辛!因為進化是一種動態的過程,隻要進化存在世界就一定會不停頓地運動不停頓地改變,和諧與平衡因此根本無法長存。哦,眾生求有常而世界本無常,就是這一矛盾決定了人生的苦澀與艱辛,決定了進化的沉重。世界啊,你為什麼非執意要進化不息呢?我們人類為什麼這麼命苦啊!進化為什麼非要是一種壓迫我們的異己力量呢?進化有盡頭嗎?進化的盡頭會是什麼呢?……我仰起頭凝視天頂的一輪明月,隻見蒼白的月光映出了雲層的輪廓,天穹顯得寥廓而神秘。我心靈一顫,一絲淒然—絲悲哀漾上心頭,我想哭,但我不知道這淚究意該為誰而流?
第二天清晨太陽升起之時,我們發現黑鷹部落的幸存者們己全部消失了。他們在昨天夜裏悄然離去,走向了虎視耽耽的未來。他們甚至連親人的屍體也沒法取回。
於是我們幫他們承擔了義務,在鎮長的安排下,一部分壯年男子回家取來農具到鎮子的閑置地上去挖坑,其餘人負責搬運屍體,我們必須盡快處理掉遍布麥田的屍體,以免發生瘟疫。
男人們兩人抬一個開始向閑置地搬運屍體。人人臉上都漠無表情,看不到恐懼,看不到悲傷,每個人都隻是埋頭幹活。但是我知道這冷漠的表情下是顫抖的心,父親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證明。現在我知道長輩們為什麼誰也沒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像他們之中肯定也有人向往過外麵的世界,進化的誘餌肯定也強烈地吸引過他們,然而後來他們肯定都認識到了進化的沉重與艱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來。喂,望月,你小子認識到了這些嗎?你為了獲取權力而不負責任地狂熱鼓動大家出去,可那麼強悍的黑鷹部落都渴望卸下進化的重擔,你們這把嫩骨頭承受得了嗎?我四處尋找著望月,因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實是最好的論據,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臉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
很快我就看見了望月,他也發現了我。我挑釁地望著他,我們的目光交彙了一秒鍾他就低下頭走開了。看著他我想大聲冷笑,但終於沒有笑出來。
麥地裏的死者太多了,簡直形成了一個外徑五千米內徑約三千米的由屍體組成的環!即使是豬或牛的屍體,達到這個程度,我看那也是相當可怕的。恐怖壓得我們幾乎無法呼吸。那場麵我終生難忘!
為了趕時間,我們將兒童的屍體都投入了河裏,讓他們順流漂下去了。看著一具具小小的屍體慢慢消失在遠方,許多人和我一樣在擦汗的同時抹去淚水。
我們終於趕在屍體開始腐爛之前將它們處理完畢了,當最後一鍬土投出之後,小鎮又恢複了原來的生活節奏,就好象巨石掀起的波瀾已然平複的河流,又開始像以往一樣平緩地流動。
但是我敏銳地感覺到,鎮上的一切都與原先有了少許但卻是無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輕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溫馨,那一刻,節日般的氣氛令人心跳,音樂撼人心魄,麥酒香氣醉人,孩子們天真可愛……一切都很美。但是現在,我幹活、唱歌、散步時,再也沒什麼感覺了,勞動不再樂在其中,歌曲雖仍悅耳但卻再也沒有了往常那種讓我身心俱為之顫抖令我直想大聲呐喊的力量,我的心變得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從空氣中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不久後我發現了鎮上生活的一個最顯著的變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講會再也沒有舉辦了。這一場大屠殺幹淨利落地擊碎了年輕人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們又—次開始重複三百多年來一直在這鎮上反複重複的人生軌跡,自覺而主動地維持小鎮的和諧與平衡。從今後我們這輩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個自己喜愛長輩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兩個孩子(不可以再多了),並將他們撫養成人,要他們重複我們的生活……這沒什麼不好,生活這東西就該是這樣的。我決定過一陣子重新去試探一下水晶的態度,我也該結婚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沒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動來找我了。她站在屋外的耀眼陽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為什麼我竟有些害怕靠近她。盡管有大廳的陰暗保護,我仍感到了淩厲銳氣的逼迫。
她約我五點鍾到鎮西的“兔窩”去,說有話要對我說。我自然求之不得。“兔窩”就在鎮西離生死線不遠的閑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們成功地對一群剛搬遷到此的野兔進行了一場種族滅絕行動而得名。
她消失在明媚陽光之中時,我的心忽地抽動起來。
當天夜裏和第二天白天我一直心神不寧,幹什麼都安不下心來。
下午四點剛過,我便忍不住向鎮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