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三十四章
攪拌機轟隆隆地響,起料機不住地將一車車的泥料往上吊,又鋪蓋樓麵了。工地上塵煙彌漫,工友們在工地上賣力幹活,一切的用“緊張”與“忙碌”來形容最是恰當不過。盛夏的太陽像個撲麵而來的火球,烤得每一位工友大汗淋漓,喉嚨都快要被燒焦。“加油哇!快一些,他媽的要被曬成魚幹了。”樓麵上的人明顯受不住了,沙啞地呐喊。晌午的太陽光照得更為厲害,連螞蟻都不敢在地上爬了。可不,包工頭早就跑到一層的樓底下躲避起來,隻有工友們頭頂烈日無聲地苦幹著。為了錢,他們在烈日下賤賣自己的勞力,蹂躪自己的身體。想要老板的錢,老板就要你的命!這是一種價值的交換,不是公理,也是公理。蘇亞頭戴一頂大草帽,不過這“防禦係統”抵不住火辣辣的太陽光,黝黑的臉被烤得汗水直流,在他伏下身子去拉車時,汗水不住地往下滴,就像吸飽了血的水蛭往下掉。他累壞了,盼望快些收工,好好地歇一歇。再幹十天八天,他將離開這裏,時間已不允許他再幹下去,要開學了。這活兒雖然很苦,比他以前在家裏幫父親打磚塊還要苦,不過能掙錢。包工頭盡管很凶,但從不拖欠工人們的工資,上個月他就掙了將近一千塊錢,對他來說,足夠了。他想暑假要是再多一個月就好了,可惜就隻有兩個月,並且是這樣的不饒人。時間本是無情物,不管你是珍惜她也好,虛度她也罷,她總要走自己的路,頭也不回,實在是無法挽留。當然珍惜她的人,她會讓你豐收在望;虛度她的人,她會讓你一無所有。她還算愛憎分明,獎罰有別。打完工,他打算回家一趟,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回家了;信也寫得少,不是懶得寫,而是不想寫,他不想讓家人知道他在學校的日子是怎麼過的。這次跑到海口來打工,他也沒有告訴家裏人;不敢告訴,內心的酸楚,唯他最清楚。艱辛的生活就像一個大磨盤,他就像一隻被套住的驢,隻得拚命去拉,才能把這生活的磨盤拉動。他已經想像到回到學校去,同學們見到他會是多麼的驚詫:人瘦黑瘦黑的,胡子如獾豬紮煞的刺,乍一看,真不敢相信他會變成這樣子。他也想像得到回到學校去見到的同學會是什麼樣子,個個都養得白白胖胖,滿臉容光煥發。對比自己,對比別人,他內心唯有感慨。“蘇亞,讓一讓!”就在他低著頭拉著車滿腦子東想西想的時候,迎麵有一位工友推著石料衝過來,大叫著。他本能地往旁邊一讓,就在他左腳落地的瞬間,眼睛一下子發黑,整個世界立時變得昏暗了,天地都在旋轉,似乎要翻過來。他還來不及慘叫,一陣鑽心的從未體驗過的劇痛頓時彌漫他的周身,一枚長長的鐵釘穿透了他的鞋,戳穿了他的腳板,一股鮮紅的血液如小溪般流了出來……“哇!”他大叫著,“快來幫我,我的腳被鐵釘戳穿了。”他眼淚都流了,想要把鐵釘拔下來,卻發現鐵釘下麵還連著一塊木板。這明顯是工友們在拆樓麵時沒有撿幹淨,又被垃圾掩蓋了,沒有人發現,他隻有自認倒黴了。“你們快來!蘇亞踩中鐵釘了。”推石料的工友發現蘇亞踩中了鐵釘,呼喚工友們趕緊來幫忙。蘇亞雙手捂著腳,臉色煞白,想要把鐵釘拔出來,卻被工友製止,“不要拔!不要拔!拔出來血就控製不住了。”地麵上的工友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圍了過來,包工頭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見工人們都丟下手中的活,立刻憤怒,從樓底裏衝出來,歇斯底裏地大聲訓斥,“幹什麼?!幹什麼?!你們他媽的不幹活幹什麼?”“蘇亞被鐵釘戳穿了,你還不快過來看一看!”阿林大聲說,急得不知道怎麼辦。“拔出來就是了,叫什麼叫。”包工頭站著不動。“腳板都刺穿了,能拔嗎?”工友們見包工頭怠慢,情緒有些激動。包工頭終於知道事情嚴重,晃著一個啤酒肚和兩個大奶脯小跑過來。“快送他上醫院吧!”工友們懇求。包工頭瞪著一雙大白眼,“嚷什麼嚷,叫什麼叫,我這就送他去,你們快去幹活。”包工頭近乎咆哮,但還是承擔了責任。他把車開了過來,叫阿林把蘇亞扶上車,一溜煙把車開走了。進入醫院,蘇亞的第一感覺就是緊張。醫院本是一個篩選生人和死人的地方,患小病的人倒是無所謂,患重病的人到醫院來可是提心吊膽的,誰敢說腦子裏沒有那樣的意念——會不會就這樣走了呢?不甘心,因為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榮華富貴沒有享用完,還有一大批的二奶三奶在等著,走了可惜呀!人到了這一步,多高明的醫生也無法將你的生命挽回,貼上再多的錢也無濟於事,唯有深感生命的脆弱。當然蘇亞還不至於這樣,他隻是倒個大黴頭罷了。手術開始了,醫生先是割掉他的鞋,一位護士用棉紗給他洗擦腳,跟著打了麻醉劑。也許是用藥不夠,動起手術來還是有些痛,他咬著牙,額頭上冒出一陣又一陣的汗珠。他是經曆了一次生命的悲壯,當然不是偉大的悲壯,是可憐的悲壯。手術結束了,他感到一身輕鬆,心也平靜了下來。到底是擺脫了危險,不由地呼出放心的一口氣。他還不能回去,要暫時留在醫院裏。他算得上是因工負傷,包工頭說一切的費用他不用操心,他也就安心留在醫院裏。包工頭看起來很凶,不過在關鍵時刻還懂得怎麼去做。包工頭已經從他填寫的病曆單上知道他的來曆,對他到海口來打工很是驚訝。下午睡醒,病房裏靜悄悄的。阿林中午來看望他,早就回去。此時隻有窗台上那盆金菊讓他感到親切,似乎是有個人在陪伴著他,那是另一種生命形式上的“人”,在特定的環境,特定的時候,它以自己的靈氣給人帶來安慰和欣喜,讓人感受到活著就是好,平安就是福。他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又看著腳上纏著的厚厚棉紗,突然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幸運感和欣慰感。幸運就是自己隻是遇上一個小小的災難,因此得以存活,而欣慰就是在曆經災難之後生命得到一次曆煉,變得更有勇氣。病房的門輕輕地推開,一位護士走進來,就是中午協助醫生給他動手術的那一位。她扯下口罩,他眼睛一亮,這不是他上次踢石頭踢傷腳踝的那位女孩嗎?原來她是這家醫院的護士,他完全想不到,中午她還給他洗擦腳呢。他想起上次的事,不好意思,覺得應該再表示一下歉意,就說:“嗯,對不起,上次……”他話一出,便被她打斷,“你感覺好一些沒有?”話不多,卻體現出醫護人員對病人最親切、最溫暖,也是最溫柔的人文關懷。她的關切,反而讓他不知所措,尷尬中說道:“好一些了,不過還是痛。”“還覺得疼呀,當什麼男子漢。”她明顯帶著嘲諷。他愕然,想不到她會打擊他。見他一臉的迷惑與困窘,她嘴角露出微微的一笑,不想讓他緊張,她問道:“你是在北京讀書的吧?”她看出他很悶,想跟他多說幾句。醫護人員陪病人說話,這是一種很好的心理療法,可惜很多醫院都沒有這麼做,不懂得這一點。“我……”他不想告訴她,卻問她道:“你怎麼知道?”“你病曆單上不是寫著,難道你寫的是假的?”她看著他,讓他無法回避。她這麼說,他隻好點了點頭,承認在北京讀書。“北京冬天很冷吧?”她繼續問著。“冷!”他說。“常下雪嗎?”“下呀,不多,一年也就三四場。”他突然覺得跟她說話有些開心,這麼悶,有個人說話真好。“下雪一定很好玩,是嗎?”“好玩!你沒有見過下雪吧?”“見過。”她說。“見過還問我。”他不明白。“我見過的雪是摸不著的。”她笑。他迷糊,“不會吧?”見他發呆,她笑了,“是電視裏看到的。”他吐出沉重的一口氣,原來如此!覺得是被她糊弄了,傻傻地想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去過香山嗎?”她又問,似乎要找出一些話題多跟他聊一聊。“去過。香山很美的。”他說。大一的第一個學期他去過香山。“聽說香山的紅葉很美,是嗎?”“是的。你喜歡嗎?”“喜歡,就是沒機會去北京。”她說,明澈如水的眸子流露出幾許的遺憾。“下次我寄幾片香山的紅葉給你。”他覺得她這麼喜歡紅葉,不如寄幾片給她。“你真的會寄給我?”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寄給你。不過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他顯得很真誠。聽到要告訴名字,她猶豫了,不知道是否該用名字來跟他交換紅葉,摸起了手指。“怎麼?連名字都害怕我知道,我怎麼寄呢?”他看著她,發覺沉默中的她更顯得嫵媚秀氣。這回她發窘了,本想說不要紅葉了,可又舍不得,最後是豁了出去,把名字寫在一張小紙片上,遞給他。“如果到時候收不到紅葉,就說明你……”她沒有說下去,不過意思很明顯,那就是“你騙了我”。“我一定寄給你,不過要等到十一月份以後,因為那時的紅葉才紅,才漂亮。”他保證。“隻要你寄給我就行。”她放心了。就在他與她都感覺說得來的時候,又有一位護士走進來。她看見蘇亞,眼睛都發大了,一把將雅子拽了出去。“雅子,你忘了?!”她壓低聲音,卻壓不住心頭的火氣。“小梅,你怎麼了?”雅子被她搞得一頭霧水。“他就是上次踢傷你的那個壞家夥呀,你忘了?”小梅以為雅子看不出,氣呼呼地告訴她。“我早就認出了。”雅子說。“認出來你還跟他說話。”小梅責怪雅子。“他是病人呀。”“哼!病人病人,就你好。”小梅真的難以替她消去這口氣。雅子見她凶巴巴的,隻得逗她,“看你,生氣起來還真漂亮呢。”小梅恨恨地捏一下雅子的胳膊,氣呼呼的,“我是想替你出氣,不過算了,你倆的恩怨你自己去解決。”“咱們現在就吃他怎麼樣?你吃胳膊我吃腿。”雅子看著她發笑。“我知道你好,吃胳膊吃腿。”小梅可不相信她說的。“不想吃啦。”雅子搖頭晃腦地問她。小梅用手點她的鼻子,“吃不吃由你,跟你說件正經的事。”“什麼事?”“晚上替我上班,改天再換回來,好嗎?”“怎麼了?”“那頭豬要從香港回來了,我得去機場接他。”“真是離別一日,如隔三秋,坐都坐不住了。”雅子悠悠地眯著眼睛說道。“愛是這樣讓人難以割舍,你會體會到的。”小梅臉紅了。“我笨,什麼也體會不到。”雅子還是笑,她在嘲笑小梅。“你到底答不答應我。”小梅見她隻是笑,惱火。“你說我會不會答應呢?”雅子問她。“會!”小梅果斷地說。小梅見雅子答應了,一臉的高興。走的時候還不忘往病房裏瞄了一眼,警告雅子:“你別再跟那個臭小子說話喔。”“我的姐姐,你放心,我保證不再跟他說話了。”雅子滿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