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十六章
天很黑，外麵刮著大風，很冷。淩晨五時，蘇亞習慣性地準時起床。宿舍裏的五位，都睡得很香，盡管外邊寒風呼嘯，但屋裏有充足的暖氣供應，暖烘烘的。蘇亞欽慕地想，如果不是為了生計，他也可以像他們一樣美美地睡個夠。上鋪的老蔣，鼻孔裏吐著均勻的呼吸，睡得很沉。蘇亞很慶幸這麼長時間來，每次起床都沒有驚動這位“大人”。到現在為止，班上還沒有一位同學知道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在淩晨五時起床去給人家做清潔衛生。對於宿舍裏的五位哥們奇怪他為什麼每天早上都起得早，連個人影也見不到，他編了個謊言，說是睡不著，到外頭鍛煉去，暫時蒙住了他們。他穿好衣服，輕輕地拉開宿舍的門，然後又是輕輕地關上。他走了出去，沒有人知覺。他跑步到小區，天還是黑沉沉的，望著一棟棟黑乎乎如鐵籠子似的樓房，想著裏麵的人一定睡得很香很甜，他心裏再次生出欽慕。最近一段時間，他對睡開始產生出特別的渴望，睡個夠對他來說是久違與奢侈了，自從到小區做清潔衛生，他每天都睡不足，人整個的憔悴。他拿起掃把，開始忙著掃地，渾黃的路燈穿不透的夜幕披裹著他的身子，他掃地發出的“唰唰”響，在夜裏聽得十分的刺耳。越到清早，天氣越發的冷，寒流如冰針穿進身骨，冷得讓他無法忍受，他真想找間屋子鑽進去享受一下溫暖。如果不是為了幾個錢，他是絕對不會摸黑起床跑到這兒來受罪的。早晨一趟做清潔真的苦，一是讓人睡不足，二是天太冷了，凍得人無法承受。當然好的一點就是不用擔心會被熟人發現。做完清潔衛生，天空開始透著微熹。他感覺臉龐、耳朵、手掌全都被凍得僵痛。可他顧不上這些，趕緊收拾好工具，跑回學校去，要趕在同學們出早操之前回到學校裏。早上上課，方池莉跟他坐在一起。她瞟了瞟他，低聲問：“你怎麼這般的憔悴，是睡不足嗎，還是有什麼心事？”她發覺他不再像以前了，話說得少，沒有了笑容，就是有，也顯得很勉強。“我近來嚴重失眠，睡不好。”他騙她。她看著他，目光裏流露出懷疑，猜想他肯定是有什麼心事瞞著她，便對他說：“你要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請告訴我。”他知道她的好意，卻是什麼都不願意跟她說，勉強地一笑，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什麼事。早上最後兩節是鄧小平理論課，李穀子不想上，拉胖子跟他下水——逃課。胖子是個沒腦子沒心骨的，很快便答應。兩人各寫了一張請假條，由李穀子交給甘晨露。這學年甘晨露當學習委員，專管同學們的上課考勤，胖子不敢親自去請假，羞著呢，恨著呢。李穀子一手拿著請假條，一手捂著嘴巴，假裝轟轟地咳嗽著。他走到甘晨露的跟前，將請假條放在桌麵上，目視著甘晨露，又是轟轟的兩聲，故意裝出一副病態。甘晨露看上麵的一張請假條，是李穀子寫的，說頭痛咳嗽，要去吊針，早已討厭；再看底下的一張，是胖子寫的，說是肚子疼，也要去看醫生，頓時心煩，提起筆，刷刷兩下，寫下“同意”兩字。這是兩個從牛糞堆裏鑽出來的屎克郎，她拿他倆沒辦法。李穀子不再咳嗽了，滿麵春風地走出教室。胖子早已在教室的走廊裏等待，李穀子“啪”地向他打了個清脆的手指聲，表示事情已經OK！兩人走出教學大樓，懶得從校門口出去——太遠了，決定就近翻牆，徹底做出逃課的樣子。李穀子精瘦，動作輕巧，三下五除二，公猴一般地鄱過牆去。胖子胖碩，動作遲鈍，費盡心力爬上圍牆，然後是戰戰兢兢地翻下，早已累得直喘氣，罵道：“死鳥人，大門好走不走，偏偏要闖這鬼門道，累死我了。”李穀子一個勁地安慰，“沒事沒事，正好減肥呢。”“減你的頭！”胖子大罵。走了一段路，胖子還不知道李穀子要帶他上哪兒，問道：“鳥人，你準備帶我上哪去？”李穀子不告訴他上哪去，隻說道：“我去哪你就跟著去哪。”“我才不跟你進地獄呢。”胖子說。“我的腳下隻有上天堂的路，你放心。”李穀子說。胖子咂咂嘴，譏笑李穀子在吹牛，把頭擺向另一邊，作出十分的不屑。兩人沿著校外的水泥小路，迤邐地向前走，穿過一片楊樹林，見到有條小河，冬天的河水沒有春天的活潑，也沒有夏天的輕快，流得慢條斯理。河麵上凝結著一層白色的薄霧，明顯是要結冰了。河沿上的垂柳，枝條像發絲一樣披掛著，早已失去了鮮綠的色澤，一棵棵的柳樹，看起來就像一位位年歲蒼蒼的老女人，拄著拐杖在寒風中駐立，無可奈何地默認人生由榮而枯的衰變。河的對岸，是一條三米寬的煤碴路，偶爾有馬車拉著木料經過，倒也有一番鄉野情調。煤碴路的邊上是一排排低矮密集且晦暗的紅磚瓦房，與遠處的高樓大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北京這個現代化的繁華大都市裏，這也是一道奇麗的景觀了。雖然如此的簡陋，它畢竟是城市貧民們的溫室，此時家家戶戶的女主人都在勤快地燒煤做飯，濃濃的的煙雲與刺鼻的油渣味充斥著城市昏暗的一角，漂過了河的對岸。“鳥人，坐一坐吧。”李穀子邊說邊坐到了河堤上。“操！”胖子大罵，“你今天帶我逃課，就為了來看這破地方？”“什麼破地方？”李穀子很有情調地說，“你看這兒有河有樹的，還有馬車駛過，多有鄉村風味，怎能說是破地方？你真是沒有生活的藝術細胞，這麼美的景象都不懂得欣賞。”“美你的頭！”胖子不滿地罵了一句，“你看對麵的紅磚瓦房子，真是大煞風景。”“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李穀子說，“雖然是紅磚瓦房，但並不大煞風景，這才是大都市的真實呢，比上鄧小平理論課，還有意思。”“我不覺得。”胖子沒好氣地說。李穀子看胖子生氣又後悔的樣子，隻得說，“鳥人，別光抱怨了，我今天帶你逃課是不好，不過到外邊來看看，認識社會的真實，無形中也是上了堂課，還更真實生動呢。”“就你會說，”胖子埋怨，“如果你繼續拉我下水，讓老蔣抓住把柄不給我入黨，我就找你算帳，閹割你的小弟弟。”“你一定要入黨嗎？”李穀子泄氣地看著他。“那當然，入黨申請書我都交了。”胖子顯得自豪。“入什麼黨呀，崔雨陽和蘇亞那兩個傻帽，學習那麼好，都不想入呢，他們連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都不參加，就你稀罕。”“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就想入。”“著魔了？”“你不懂啦，入黨好處多著呢，你看老蔣，就因為讀高中時入了黨，所以上大學機會就比咱們多。”李穀子搖著他那頗為尖梢的頭，深深地感慨，“我原以為你們這些想入黨的人對黨會多麼忠誠，想不到是借入黨投機賺一把而已，要不得，要不得。”“還是我們這些不想入黨的人好呀，”他又說，“不愛則不近，不近則不被沾染，坦蕩蕩，赤條條，活著無牽掛，也不無光彩。當然啦，按你說的，吃虧的就是我們這些不想入黨的人了。”“那你也申請入黨呀。”胖子入黨的動機被李穀子一番詆毀，大大的不滿。“不入，不入！用轎子來抬我也不入。”李穀子斷然表態，“像我這類人，老蔣早已編入另一類的冊子了。”“這說明你壞，做盡了喪失天良的事情，被黨拋棄了。”胖子警告他，“你不想入，你入不了，就不要隨便說人家。”“好，我不說你，不說你，祝您老早日入黨成功。”李穀子大笑。胖子不理睬，望向遠方，目光裏露出入黨的渴望與幻想。“鳥人，不理我啦？”李穀子問。胖子立刻嘟嘟囔囔，“老是坐在這裏，坐在這裏，這裏有什麼好玩的，你是不是被對麵那個胖阿姨迷得神魂顛倒了。”河的對麵有一戶人家，女主人胖得不見脖子，從屋裏進進出出，顯得忙忙碌碌，倒被胖子拿來當子彈射李穀子。“好，我們走。”李穀子氣憤。胖子高興，立刻站起來，問道：“往哪去？”“往前走。”李穀子說。兩人沿著小河的下遊向前走，走了將近一站的路程，見到的也隻是小河、農舍和柳樹，沒什麼好玩的，胖子再也提不起勁，嚷道：“不走了，不走了，累死我了，死鳥人，你今天騙了我，改天遭雷劈。”李穀子隻得給他鼓勁，“走吧，別泄氣，呆在這兒肯定是見不到什麼的，再往前走就見到美麗的風景，還有漂亮的黃花姑娘。”李穀子想給他來個現代版的“望梅止渴”，可惜胖子不是曹兵，還在嚷，“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死鳥人，你騙了我，我要坐車。”他真的不走了，坐在河堤上。這地方是不會有車的，李穀子覺得遷就他可不行，說道：“你真的不想走了？好吧，你就在這兒等著吧，我回去叫校長開車來接你。”李穀子說了向前走。胖子原想讓李穀子遷就一下，沒想到李穀子就是狠。看看李穀子不停地向前走，越走越遠，他開始焦急，大叫，“鳥人，死鳥人，你等等我！”等他追上李穀子，比翻牆逃學還要累，直喘著粗氣。李穀子不但不可憐，還要挖苦，“你看你，要是乖乖聽‘黨’的話，跟著‘黨’走，你還會這麼累嗎？”胖子舉起衣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漬，說了一句，“算你狠，你是劉德華。”兩人又走了一段路程，還是沒見到什麼好玩的，這時連李穀子也累了，想要坐車，可是看看前麵，根本就沒有馬路，想坐車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在李穀子感到沮喪時，胖子發現後麵來了一輛馬車，便叫道：“喂，鳥人，後麵來了一輛馬車，你一向自誇，這回看你是不是真有本事。”李穀子擺頭一看，果真是一輛馬車從河的那邊過來，李穀子拽起胖子的手，“走！咱們過橋去攔住它。”兩人過了橋，來到煤碴路邊，馬車正好到了跟前。李穀子毫不遲疑地打了個要說話的手勢，陪著笑臉對馬車夫說，“師傅，我們走累了，可以讓我們順路搭一下馬車嗎？”馬車夫四十歲出頭，皮膚黝黑，穿著一件厚厚的大棉襖，目光犀利地打量著眼前這一胖一瘦的兩個，覺得胖的一位倒是沒什麼，可瘦的一位形象不佳，有點像個搶劫的，不過想了想，如果真是搶劫的，也不夠他兩下子。李穀子自知形象不佳，隻得趕緊表明，“師傅，你放心，我們……”他未說完，馬車夫便說：“上來吧，小心踩壞了我的大白菜。”他倆高興極了。上了馬車，李穀子用手的尾指指指胖子，又用拇指指了指自己，比比劃劃，擠眉弄眼一番，意思是，“你看，我就是厲害。”胖子倒也樂意騎馬不用鞭子——光拍馬屁，“你牛，你厲害。”馬車跑在煤碴路上，晃悠晃悠的，倒是有滋味。李穀子問馬車夫，“師傅，你這一車大白菜是買的還是賣的？”“賣！拉到城裏賣。”馬車夫說。“能賣多少錢一斤？”胖子搶著問。“不值錢，兩毛。”“這麼便宜？”“是呀，便宜。”“虧不虧本？”李穀子問。“怎能不虧本，連藥水錢都不夠。”“這還不如不種。”“不種不行，不種把地撂荒了。”“可以種別的嘛。”胖子說。“種別的也不一定掙錢。我們農民，真他媽的苦，真倒黴。”“看來不要當農民囉。”胖子說。“你倆是幹啥的？”馬車夫問。“你說呢？”李穀子叫馬車夫自己判斷。馬車夫再次將他倆仔細地審視一番，說：“有點像讀書的樣子，是大學生吧？”胖子馬上貶損李穀子，“我是，他不是。”“那他是幹啥的？”馬車夫問。“他嘛，小混混一個，到北京來混日子的，啥也不幹。”李穀子可恨了